慢悠悠开了两个多小时后,路过一座长长的,几乎要沿伸到远处群山怀抱里的木桥。桥边飘着几艘渔船,随粼粼金光摇荡着。
师傅轻踩刹车,摇下车窗,对他们说这就是洱海边有名的廊桥了。靠近些,才见桥边、桥上都散布着许多对手持自拍杆的情侣。甚至有两对新郎新娘专程来这里拍结婚照。
临下车时,杨师傅犹豫了一下,提醒他们:“其实这地方不太适合情侣照相,特别是结婚。”
方宁疑惑:“为什么呢?当地人是有什么讲究吗?”
“倒也不是当地的,就是......你们有没有看过费雯丽的《魂断蓝桥》,还有......忘了是谁演的了,《廊桥遗梦》?“
方宁摇摇头:“只是听说过,但没看过。“
杨师傅笑笑:“都是老片子了,你们年轻人没看过也正常。总之,这两部片子里的情侣最后结局都不太好,所以有些人就觉得情侣在廊桥拍照不太吉利。”
他停下,看了看两人的神色,又补充道:“当然,其实也就是迷信,这种东西,全看你在不在意。”
方宁隐约察觉到杨师傅可能是误会了些什么,但她也没去解释,只是道了声谢,说他们大约二三十分钟后就回来,不会在那里待很久。
一直到走出去几十米,她才问身旁的方继亭:“哥哥,你有看过《魂断蓝桥》或者《廊桥遗梦》吗?”
“《魂断蓝桥》没看过,《廊桥遗梦》只在大学里的英语课上看过一些片段。”
方宁伸手拨了一下树旁一朵突兀地高出其它许多的粉色五瓣小花:“也是,你好像不怎么喜欢看这种美国文艺片的样子.....….对了,这个片子都讲了些什么?”
方继亭在记忆里费力搜寻了一会儿,无奈地说:“其实具体情节记不太清楚了,好像就是一个已婚女士和一个记者在两三天的时间里......”"
“两三天里怎么了?是出轨了?后来又分开了吗?”
“差不多吧。”他语气平和,没什么批判之意,只是也不很关心。
方宁懒洋洋地评价道:“果然不像你会喜欢的风格。美国很多讲感情的片子内核都差不多,比如《罗马假日》之类的,都是不追求一定要有什么结果,看对眼了就享受当下,解放自我,live in the moment。之后会不会难受,管它呢。但好像我们的文化里就更强调感情的稳定、秩序与平衡....”
方继亭听她滔滔不绝地发表着“高见”,眼中渐渐盛满笑意:“你又怎么知道我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
方宁呆了一秒。对啊,她和哥哥其实也没怎么一起看过电影,怎么说得那样自信,就好像亲眼所见一样?
她想了又想,也没理出什么头绪来:“就是一种直觉?总觉得你会喜欢那种不太浓烈,没有什么动荡,不轰轰烈烈,可是却隽永而稳定,细水长流,很久很久都不会变的情感。”
方宁谈到“隽永”二字时,方继亭看到一只粟红色颈子,长着很长冠羽的池鹭从她头顶掠过,向着阳光照射的方向奋力振翅,消失在一片虚空之中。
他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只是问她:“那你呢?”
这个问题把方宁问住了。她这个年纪,还没来得及形成一套完整体系的感情观。自从初尝感情的滋味之后,也无外乎在“没有希望”和“没有明天”之间反反复复地挣扎着。难以宣之于口,即使真的说出来,在这种时候也尽都是些没有意义的话。
她试图寻找些“有意义”的话来说。
“以前偶然看到过一句话,叫作‘一见便见,一得永得。”
这句话,自然是从前她发疯读佛经时看到的。几年过去,那些因缘业果、圣贤境界等等早就忘了个一干二净,只有这句话历久弥新。
“见便见,一得永得?”方继亭重复了一遍她的话。
“对,我觉得这句话的意思是说,一件事物,你一直拥有,可最后失去了,那按结果来看确实是没有得到。这不是太悲伤了吗?但假如从另一个角度考虑,‘曾经得到‘这个命题却是确然的,凡是得到过的事物也会在你的一生之中留下痕迹。所以也可以当成'永远得到。这样说来,即使得到一瞬间,也可以是一辈子的事情。”
Chap 107 立秋
长风掠过,在碧蓝的洱海上惊起阵阵波涛,向着苍山的方向义无反顾地奔涌。红嘴的海鸥盘旋着,在阳光下羽毛幻化成为熔化的黄金。
在这样开阔景色的映衬下,就连这些故作宽慰的话也显得不再那么苍白狼狈。
两人沉默地走上廊桥,路过新娘长长拖曳的纱裙尾,向湖中央走去。这条路这样长,长得一眼望不到头,长到即使处于旅游旺季,游客众多,也依旧不显拥挤。可这条路再长,也到不了青山。
方继亭忽然低声对她说:“我明白了。”
方宁还没来得及想清楚他究竟指代的是什么,方继亭便接着问道:“那你想要的,都得到了吗?”
方宁停下脚步,没有跟上,而是从后面贪婪地看着哥哥清癯的背影。
等到他有所察觉,回过头来看她的时候,她才移开视线。
“嗯,已经得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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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廊桥,司机杨师傅带着他们直奔喜洲古镇。一路上尽是高高的麦田与缤纷的花海。杨师傅确实是个实诚人,给他们推荐了古镇里最便宜最好吃的一家破酥粑粑小店,还嘱咐他们说哪些收费的博物馆没必要去,哪家纪念品很坑,并没有做多余的推销。
因为时间不足,所以开到最北的上关镇后,他们就没再沿湖往双廊去,而是沿原路返回,去游览一些先前没来得及驻足的景点。
回古城前的最后一站是海舌生态公园。等走到公园的最深处时,夕阳已经快要降落到海平面了。
在刚进公园的时候,一对小情侣腼腆地拦住了他们,问他们能不能帮忙拍两张合照。方宁接过单反相机,也不太会调参数,就确保光线差不多,人都在画面中间,让小情侣摆好pose就按了几下快门,没想到效果竟然还不错。
把手机还给他们后,方宁回过头,发现就这么短短十分钟的时间里,方继亭手中竟多出一个陶土制的卵圆形物件,上面还有八个孔。
“这是什么?”
“是埙。刚才一个小朋友问我要不要买,说就剩最后三件,卖完他就可以回去写暑假作业,我就挑一件买下了。”
方宁吐槽:“……哥,你是被带货界的王者吗?”
“什么?”方继亭没听懂她在说什么。
方宁无力地摇摇头:“……算了,一个段子改编的,你不用知道。”
她本来还想问,你不怕被骗吗?但转念一想,纠结这些也没什么意义,就没再多说什么。
海舌公园之所以以此为名,是因为岛的形状像一个舌头,舌尖便是岛屿的尽头,与洱海相连。在岸边和浅水区可以看到许多树木的断枝,有如一座古老的遗迹。枯枝吸收了橙光色的夕阳光线,却将这光线转化为自身益发深浓的墨色,像是凝成了实体,永远不会消失的影子。荒凉却又温暖。
方宁在岸边白色的沙滩上站了一会儿,目光重新移到方继亭手中的埙上。是在全国任何一个旅游景点都能买到的那种平平无奇的成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