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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在薛园后,裴饮雪本来只想以谋士自居。

他与她谈论《庄子》,教她时下热议的辩题。他教导她的字,一边觉得她进步神速,一边又为薛玉霄的过度自谦而隐下夸奖。那是一个温柔得令人思绪恍惚的初夏,园中清风吹动竹帘,在竹帘轻颤的光影里,午后的日光金灿灿地映着她发鬓上的金钗、映着她额前摇动的流苏。

薛玉霄学到一半就睡着了。她十分贪睡,也不知道是降生就有的习惯还是后天养成的。裴饮雪总觉得她太过聪明,可又问一些笨问题,也许是哪一路神仙历劫、山精野怪修成了人形,或者是某种借尸还魂的附身……他考虑着与传闻的相似、和不似之处,将薄薄的一件披风盖到她伏案小睡的肩膀上。

裴饮雪坐在窗下翻书。

清风吹起他的发带,撩动书页。他抬手翻去时,顺着风的方向看着她。薛玉霄困倦着、抱着胳膊小憩,乱翻的书页依偎着她的手臂,被遮挡的光顺着间隙错落着、凌乱地照在她身上。

裴饮雪无意间看了良久。

等到他收回视线时,手里的书已经被翻过去十几页。他有一点怔住,又默默地将书页翻回去,为她琢磨什么“烈酒提纯”。

不太清楚是这个夏日里的哪一天,以谋士自居的人心中陡然生出一种别样的好奇和探索。他追随着、共处同一屋檐下的女子,展现出了与众不同的特质和考量。她的灵魂不断地散发着引人贴近的香气……后来的某一日,两人还是谈《庄子》。

“裴饮雪。”薛玉霄想捏笔杆的末端,又克制住了这个不怎么规矩的小动作,“庄子之侣先亡,其鼓盆而歌。京中谓此为旷达而乐死,然而‘语语不畏死、正是唯死语。’难道大家都觉得这是真旷达么?”

裴饮雪道:“只是因其知命而已。生死本常理,为之喜悲尽是徒然。这是觉得‘死也生之始’,故而如此。”

薛玉霄笑了笑,说:“郎君能悟透生死本常理,看来也不会为人之死而哭,很快就到圣人忘万物的境界了。”

裴饮雪按着书页的手顿了顿,望向她揶揄打趣、盛满笑意的眼眸,摇了摇头。

他连薛玉霄受了一点伤、身上沾了别人的气息都迟迟不能忘却,何来能忘万物?

这个念头浮现之时,裴郎思绪骤然停顿,他空空地看着自己手中的书页,又再度抬头望向她望向薛玉霄垂荡着、微颤的鬓上流苏,心口突兀地猛然跳动起来。

这一刹那,风息与日光全部静止。在这样称得上静好的数月当中,在她平定叛乱救助灾民的这些时日里,每一缕让裴饮雪脑海中产生疑惑的问句,都被她的表现渐渐归于欣赏与敬重……欣赏敬重之下,藏着深深的动容与爱惜。这样的爱惜之情与他年少时的期许不谋而合,隔着曲折的命运,他与年少时的自己相会了。

吹去尘沙,他似乎已经遇到了一个志趣相合、悯爱黎民的人。

裴饮雪。在心口的怦然跳动中,他扪心自问,你现在,到底在想什么呢?

……

太始八年,二皇子降生。

年末,经由裴饮雪参与改革,极力督促的农政变法展现出了新的生机活力。加上精耕细作的逐步推广,优良农种的选育,大齐的粮食产量不断增加。

得益于薛玉霄平定北方后采取的轻徭薄赋之策,前些年那些频频饿死的灾乱、流民,经过多年休养生息后近乎绝迹。现在已经很难听到哪个州郡因为没有粮食闹饥荒,从而卖儿鬻女换取生机的了。

百姓既记得陛下的好,也念着凤君仁德。在这个除夕之中,很多人家都在玄衣菩萨或是至圣大天女的生祠牌位旁边,立了一个新的长生牌位,因其悯民救难,称为救苦普善清恒仙君。有人开了这个头后,京中其他人也纷纷效仿。

所幸明圣府并没有禁止。

此前的明圣观发展成了一个官衙,明圣军独立出来,不属于军府,而属于明圣府管辖。同时也兼管信众、增补教条,劝人向善。

除夕夜,崔锦章新研发出来的一种炼丹副产品被制成了烟花爆竹,薛玉霄当时写了个手稿交给裴饮雪,他琢磨尝试了一番,倒是做得八.九不离十只是目前只有宫中有,尚未推行。

其他宫侍对这种东西还不熟,倒是椒房殿和太极宫的宫人早已知道此物以观赏为主,并未害怕,还有几个大着胆子上去点燃,然后躲得远远的,烟花便冲上夜空,炸出一片带着颜色的火星。

殿外响起一阵惊呼。

而在殿内,烛火交映之间。裴饮雪本来抱着孩子要睡了,忽然怀中一轻,几个月大的小儿子被捞走。他嗅到熟悉的气息,没有挣扎,任由薛玉霄把孩子抱走,自己则默默地下滑、再下滑,缩进被子里。

“你就让他们在外面放?这么吵还能睡着呀?”她低下头,声音轻轻地在耳畔响起。

裴饮雪缩在被子里,听到她出声,又慢慢地挪过去,低声道:“……抱。”

薛玉霄将小儿子交给乳爹,随手解开外衣,免得衣衫寒冷冰到他,再伸手揽住裴饮雪的腰,连同被子一起搂在怀里,垂首用力地亲了他一下。

裴郎被胡乱地亲了一下,在挺直的鼻梁骨上留下一个浅浅的口脂印痕。

天下太平,这些妆饰之物就发展得更好了,口脂做得愈发精致名贵,而且因为民风改变,审美偏移,从前塑造病弱之美的药物渐渐失宠,取而代之的是大批给郎君们设计的美白健体之物。

这下可好,勾.引女人的方式变得直接了不少。紧身窄袖的衣服、勒腰的革带,似有若无地往外露。要是换十年前,肯定觉得有伤风化。

裴饮雪原本困得打瞌睡,脑子里朦胧依稀地想到这里,忽然睁开眼,盯着薛玉霄的脸。

薛玉霄不明所以,看了看自己:“怎么了?”

裴郎说:“你今日在千秋殿宴请群臣,有好几个小郎朝你暗送秋波。”

薛玉霄依旧是个榆木脑袋。她只看得懂裴饮雪的秋波,于是默默摸了一下脸,纳闷道:“有吗?”

“有。”他笃定地起身,抱着被子坐在床榻内侧,“张叶君张大人那个小表弟,他跟我敬酒行礼的时候恭恭敬敬、还很规矩,跟你行礼的时候就滑了一跤,用胸口对着你的手。”

薛玉霄隐约想起:“啊……?”居然是这样的吗?

“幸亏还剑机灵,一下子把他扶起来了。”裴饮雪说下去,“你这些年从不选秀,大臣都急了,生怕陛下享受不到年轻小郎的滋味。”

他话语中带着一点儿醋意。

薛玉霄笑眯眯地亲他的唇,很喜欢看他控诉的样子。

裴饮雪继续道:“还有一个汝南袁氏的子弟,不知道是袁意哪门子的亲戚。大冷天在我们回宫的路上弹琴跳舞。”

薛玉霄想起来了。她当时看了一眼,感觉对方也就十五六岁,她吩咐人把那孩子送出去,让人嘱咐他多穿点,寒冬腊月的,别冻坏了。

裴饮雪又数出来几个,最后叹了口气,抱住他的陛下缠了一会儿,忽然整个人都贴上来,他握着薛玉霄的手放到胸口上,柔软的、因为发育而十分丰润的胸口肌理填满她的掌心,他耳根红了,闭了闭眼,轻声道:“妻主……外面很吵,我出一点声音,也没关系的……”

薛玉霄有点口干舌燥地空咽了一下喉咙,她护住裴饮雪的后腰,埋头吻了下去,在亲吻间隙,带着笑意贴耳低语:“好裴郎,不要像上次一样,忍得把嘴唇都咬破了。”

殿外,夜空正被一团焰光照亮,吹落飞星如雨。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