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若愚却没?有坐,只是行礼低头。
“既然她举荐过你?,那朕也问问你?的想法。”谢馥盯着她被?官帽覆盖的鬓发,“朝野上下有数道折子,为薛玉霄请封王爵之位,升三.级,为卫将军,秩二千石,位次三司。又有几道劝说的奏章,说王爵之位功高震主?,既然封赏,必然远去封地。如此重臣,怎敢让她离京、不在?朕的眼底呢?”
谢馥并不想为其封异姓王。
谢若愚垂首答:“朝内要务,愚一介武妇,不敢应答。”
“但说无妨,朕免除你?失言之罪。”
谢若愚迟疑再三,言:“陛下为主?,天下自然听闻陛下之心意。况且丞相老矣,若是没?有了?丞相,凤阁众卿当?即四分五裂,彼此反目,乌合之众耳。我闻现今众人已蠢蠢欲动、各执一词,互不相容,连大司空也难以?凝聚……世家既然相敌,又有何可虑?请陛下自定即可。”
谢馥盯着她的脸,而对方?却马上恭谨地垂下头去,让谢馥的视线无法落在?面上。皇帝沉吟片刻,抬手批复,殿内静寂非常。
半炷香后,她又道:“粮仓的事,你?做得很好,干脆利落、死无对证。”
谢若愚答:“理应为陛下分忧解愁。”
“粮草之事关?乎大局,如果换了?别人定会疑惑,你?为何不问?”
为何?谢若愚在?心中想到,即便不交给?我,也会交给?其他人去做。若是兵败出了?乱子,亲手换粮之人非我,幕后主?使非我,有何惧哉。如若你?昏庸无道、激怒了?众人,我一个活人,难道不会因时而变,当?众揭发?
她正欲回答,殿外猛然响起一阵喧哗声。几人宫人喊到“殿下、殿下等一等通报”、“陛下有公务在?身?,谢统领还在?里面,不可擅入啊殿下……”
声音混乱地交织在?一起。
谢不疑推开阻拦的宫侍,面无表情地走来。他一身?海棠红衣衫,身?戴金铃,响声阵阵。墨发松松地编织束起,碎散青丝流泻下来,慵懒散漫,不顾礼数。入殿时看也不看谢若愚,直接道:“皇姐之无情,真乃我生平仅见。那些草包纨绔之流,不过沾了?点士族的荣光罢了?,便对我评头论足、挑三拣四,恶心至极。”
他的诘问丝毫不留情面。
但谢不疑本人他自己,其实并没?有生气,甚至连对此事的愤怒也没?有多?少。他只是模糊地感应到了?谢馥要舍弃他,要让他离开京都的预兆。而他有心事未了?,绝不可能屈从。
“衣冠不整,像什么样子。”谢馥斥责道,“不报擅闯,你?的胆子也太大了?,是该好好管教一番。”
谢不疑讥讽道:“管教于我?皇姐立身?若正,自然可以?管教我。但皇姐能把恩师丞相活活气死,还有什么颜面来管教我。”
此言戳中谢馥痛点,她面色瞬变,眸光阴冷:“四郎,丞相只是劳累生病,与朕何干。你?如此言语,连我也不能容忍你?了?。”
谢不疑闻言笑了?笑,说:“真是辛苦皇姐忍耐到今日?。”
若在?往日?,他的脾气尚有几分收敛。但因为连日?来对薛玉霄的担忧、被?拘束看管不能相见,甚至连她的消息也很难听闻……谢不疑心中郁气难发,急痛不止,他没?有半分退让,当?着谢若愚的面取下身?上的黄金装饰、将珊瑚宫的小?印摔至在?地,连名贵的、花卉染之的红色外衣也脱了?下来一并卸除。
谢不疑身?上金饰尽除、着一素白衣衫,行动无声,没?有香囊、玉佩、印章,身?上连半点尊贵的痕迹都消失了?。他冷冷道:“血脉之论早就?该死!我与你?共一姓氏,同?居宫闱,深感耻辱。宁愿卸此姓氏,不为皇室之子,为白衣庶民,好过做陛下的血亲姐弟。”
说罢转身?离去。
谢馥咬了?咬牙根,冷漠吩咐道:“四皇子言行无状,把他幽居在?珊瑚宫,我下旨赐婚,择日?出嫁,这期间不允许别人探望。”
宫侍彼此相视,皆胆战心惊,答:“是。”
……
皇帝驳回了?为薛玉霄封王的请求,仅加官封赏,册卫将军之职。随后又传一道赐婚圣旨,将四皇子谢不疑许配给?了?江东孙氏女郎,选定吉日?在?京完婚。
在?旨意下达之夜,谢若愚归寝居,照常更衣卸甲、除去佩剑,她换好衣服正要就?寝时,突然脊背寒毛倒立,危机大作,如芒在?背,她扭头欲看,一道破空声骤然袭来,砰地一声闷响,擦肩刺入木门内,飞刀穿破木质,几乎透门而出。
谢若愚浑身?冒出冷汗,转头拜倒:“不知是哪位大人下降寒舍,还请一见。”
寝居之内,忽有一人抬手点起烛火,在?一道幽暗火光之下,她听到一个非常平静、熟悉的声音。
“噗呲”,火烛声微响。
“谢统领居所上下,仅有数人伺候,简朴谨慎至此,比上一任有过之而无不及。”
火光之中,谢若愚抬首凝望,见到薛玉霄着一身?玄色衣袍,锦带玉钗,将烛台上的白蜡点起。在?她身?后,有一个戴着面具的佩剑江湖客,沉默伫立,身?如青松。
“原来是将军亲临。”谢若愚心中忽然一定,试探道,“陪都官道上,还仰仗大人指点明路,否则如今处境不知如何。”
薛玉霄低声一笑,道:“谢大人十分果决,能手刃族亲,闻皇位而暴起发作。要是陛下知道如此猛虎装作绵软愚笨模样,又要生疑变脸了?。”
谢若愚答:“对我只是生疑,对拦路而以?皇位相诱的将军,却是立斩不容啊。”
“斩我?”薛玉霄用铜挑轻轻拨动着烛芯,“军府义愤填膺、群情激奋,连拱卫皇室的京卫都怨声载道。如今丞相病重,世家离乱,局势动荡,乃是英杰辈出的大好时机,陛下即便下命斩我,却不知有多?少人愿对我兵刃相向。”
“将军亲军四千,部?曲无数,军中好友遍地,屡战屡胜,声望甚隆,陛下为之忌惮已久。”谢若愚道。
“她难道不想杀我?她杀我之心愈演愈烈,只是无法动手罢了?。”
薛玉霄转头看向她:“我寻统领,只有一事相告。统领是一个聪明人,我不需要你?为之冒险,只要大势将顷之时,你?将谢馥所为公诸天下,我自然辅统领继任为帝,至于她的遗诏、圣旨,皆请付之一炬。”
她说这段话时,身?后之人呼吸一顿,忽然将手掌压在?她肩上,掌心拢起。
谢若愚更是浑身?微颤,她再三抑制,平息了?心中的波澜翻动,忽而起身?,与薛玉霄正视:“将军此言当?真?”
薛玉霄道:“你?在?她身?边久了?,难道看不出谢馥刚愎自用、傲慢多?疑,你?为她所做之事,一旦成了?把柄,她就?会立刻抽身?急退,让你?代她赎罪而死。譬如皇仓那几个看守的胥吏,难道她们的玩忽职守是真?还是验查粮草的官员小?吏贪污受贿是真?不过是遵皇命行事,却被?皇帝抛弃,她如此无情无义,统领为她效命,不觉得唇亡而齿寒么。”
谢若愚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
她给?人的感觉与那日?的公子完全不同?。那日?公子驾车而来,以?匕首、侍卫相逼,一身?寒凛之意,仿佛判人生死、诱人行险。而薛玉霄却始终笑意盈盈,眉目温柔,语声亲和,仿佛她确实为人着想,视人为友,让谢若愚几乎觉得她确实担忧自己的安危。
薛玉霄掸了?掸衣袍,起身?上前,握住她的手:“我在?暗处,统领在?明处,我尚且现身?一见,为统领未来着想。”
谢若愚盯着她的脸,想起那日?在?宫殿之上,谢不疑与谢馥之间的争吵言语。对于血亲都没?有容忍进谏的肚量,何况两人仅为同?族,她飞快地思索斟酌,沉默半晌,忽道:“尧禅于舜,舜禅于禹,将军不欲受禅?”
薛玉霄只是微笑回复:“禅让乃是自愿,那要看统领之意。谢氏曾为司马氏择地封王,天下富庶之地,皆随统领之便。”
话至此处,两人才算是终于真心相见,表明本意。谢若愚虚浮着的心绪陡然落地她知道薛玉霄为此事图谋jsg已久,绝不可能只做什么开国元勋、什么亲重爱臣……她位高至此,家门煊赫,上面只有称帝可进一步。然而对方?三番五次以?“辅佐”之名利诱,谢若愚恐惧皇位之大,不敢轻易咬钩。
她虽然野心勃勃,对自己的本事却能称量几分。那是一个极为冰冷、严酷的位置,有薛玉霄从旁,她也会像谢馥一样寝食难安,夜夜怀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