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孙预淡定的眼底掠过微微的喜悦,转过身来,问一旁的礼官:“吉时到了麽?”
礼官躬身道:“回陛下,吉时已到,可移柩长陵。”
梓宜忙把弟弟拉起来。长陵是尚陵的陪陵,而尚陵是长孙预的帝冢,自他登基后,开始修筑。梓宜虽是夏侯之女,却无任何品级,不得前往帝陵,因此此后诸事,都须夏侯桀来主持。
梓宜拉过弟弟,附耳低语:“你可别再放肆胡言了!陛下能饶你一次,未必能饶你一而再!小心整个将军府都被你累了去!”
夏侯桀神色冷漠,也不应一句,摔了袖子就走。
雨又大了些。
长孙预坐在车辇里,听著雨声阵阵。他略起了起帘子,夏侯桀挺直的背影就在不远的前方,虽披著蓑衣,但也几乎湿透。
长福就伴在车驾旁,见状问道:“陛下,要宣少将军与您同乘麽?”
长孙预想了想,吩咐道:“你去问问他,可愿与朕同乘。他若肯,朕再宣旨不迟。”他若不肯,也只有罢了,自己总不能一直宽恕他冲撞之罪,言官未必敢来骂自己,却必定要指摘於他。
长福冒著雨往前快赶了一段。长孙预翘首以待,就见长福弯著腰说了什麽,然后夏侯桀回过头来。
这一日,自见面以来,夏侯桀还不曾望过长孙预一眼。长孙预见他转过头来,心下竟激动得不能自抑。
可惜雨雾茫茫,无法看清夏侯桀面上的神情。
夏侯桀很快又扭过头去,然后长福快步回到御前。
长孙预手指紧握成拳,尽量不让自己的声音带上太多期待:“他怎麽说?”
长福低著头:“少将军说要为父亲尽孝,不肯登车。”
长孙预缓缓松了手,坐回车内。
长福忙去打量他的神色,惊呼道:“陛下,您身上怎麽湿了。”
长孙预低头一看,可不是,湿了大半个身子,显然是方才激动之下探出身去,可他却一点感觉也没有。
挥手让长福下去,垂下帘子。长孙预暗想:好在腰上未淋著,那也就没什麽要紧的。
车马又行了一段,路渐渐泥泞崎岖起来。
长孙预靠在堆满锦绣的车上,双手环著护著腹部。张释之的提醒确实不假,长福临时搬来这些锦绣,也英明至极。饶是如此,车驾仍不断颠簸著,让他无所适从,肚腹也隐隐有些难受。
到如今,他倒庆幸夏侯桀没有同意与他同乘,不然自己这个样子,想瞒也瞒不住。
车驾重重颠歪了一下,他一时没堤防,身体扭著撞了一下。长孙预勃然大怒,正欲叱责,腹中陡然绞起一阵刺痛,他不由得呻吟了一声,一手抓紧了窗缘,一手压在腹底,缓缓摩挲著。
长福觉得有些不妥:“陛下――”
车内良久沈默,最后有几声极轻微的呻吟。长福斟酌一番,还是爬到车上去,掀帘子一看,心胆俱寒。
长孙预捂著肚子,整个人蜷缩一团,面上满是冷汗。
长福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抖著手将皇帝稍微扶起一些:“陛下,不如折回去吧。”
长孙预白著脸,揉著肚子,半天不说话。
长福眼泪簌簌往下掉。若皇帝有什麽不测――
长孙预缓过一些劲来,喘息道:“帮朕把腰带――呃――啊――”
长福抖著将腰带宽开,少了层束缚,觉得皇帝的肚腹动得更厉害了。
长孙预在腹上按揉,却是哪里都痛,一会上腹痛得紧,一时又是左腹闹得厉害,他双手游离,怎麽也抚不平息那满腹的痛楚。
长福托著皇帝半个身子,跟著皇帝颤抖:“陛下,是不是把束带也宽了?”
早前王淮已经建议皇帝不要再用束带,否则於胎儿不利,於大人更有损。那时的长孙预卧在榻上,抚著一日日愈见隆起的肚腹,神色里满是无奈。
长孙预摇头。
长福也不敢违抗,只能看著他压抑著呻吟,汗如雨下。
天幸这阵胎动折腾了半个多时辰,总算慢慢平复下来,长福往皇帝身下仔细瞄了瞄,好在没见血。
可惜没等长孙预完全缓过来,羽林来报,长陵将至。
长孙预神色平静:“把腰带再系上。”
长福满心不愿,可不敢违背皇帝。皇帝看著年轻,性情温和,骨子里却是冷淡深沈,叫旁人看不透。登基三年来,勤勉政事,厉於革故鼎新,央国上下都透出了勃勃生机。
夏侯桀跪侯在御驾前,见长福小心翼翼地扶著皇帝下了车驾。他低下头去,却发现皇帝的步履有些踉跄艰难。他心下冷冷嗤笑,想来昨夜又是春风一度吧。
长孙预看他跪在泥泞里,忙让他起来,又亲自去扶他。
夏侯桀不著痕迹地退了半步,避开了。依旧低著头,侧著退开,为皇帝让出路来。
长孙预看了他两眼,终究什麽也没说,当先举步往长陵墓茔而去。
长陵起冢如长云山,夏侯当年在那里以五万军力挫成国十万雄兵,英雄名始扬天下。因之,央国百姓都视夏侯为长云山之神。
当此时节,虽然淫雨绵烈,但长陵的壮美仍是一览无余。在四下坦荡青陌之上,这座陵冢巍峨而静默,雄伟而庄严。
长孙预以帝王之尊,也不得不抬头仰望。而华盖之下,春雨纷飞,落进他眼底,与无人能懂的哀凉融在一处。
礼官开始诵读祭文。仪式刚刚开始。
长孙预只站了一会,就已经有些不支。刚刚安稳下来的胎儿又开始横冲直撞、拳打脚踢。他立在众人之首,无可遮掩,只能一袖挡在身前,一手在腹上打圈抚揉。可惜无论他怎麽安抚,胎儿仍是躁动不已。
除了司礼官员,众人都跪在石台上,春雨迷蒙中,谁也没发现皇帝的不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