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握住了叶棘细瘦的肩膀,终于问出了他心中一直存留已久的那句话,“你直到现在……心里都还想着他?”

话音落下,耳畔似有晴天霹雳闪过。

叶棘霎时间明白,崇开峻早已知晓了一切。巨大的惊慌失措如阴云笼罩心头,也许是人到了生死险境之后会反而平静下来,“想不想他都是一样的。”

“今日随王爷赴宴,目睹了崇大爷与崇大夫人的生活之后,我感触良多。”

“崇大夫人确实是女中豪杰,能忍常人之所不能忍,才能够配得上崇大爷。而我却并不是那样的人,也确实配不上王爷。”

这么多年来叶棘从来都没有跟他说过不配的问题,今日突然自我贬低,可见也是一个藉口。

崇开峻本来是想要叶棘看看崇大夫人的风光生活,向她表明心迹,只要她嫁给他,他也会像自己的大哥崇开霖那样,此生便只有她一个妻子,由着她来管理自己的后院,与他相伴一生,生儿育女。

他没有想到今日叶棘的反应这么大,一切的努力只是将叶棘推得更远。

“我给不了王爷想要的东西,同样的,王爷也给不了我想要的东西。”

崇开峻尝试着去理解她,“你想要什么?”

曾经的叶棘最想要的是比底层更好的生活,从此之后再没有别人的冷眼欺凌,出人头地风光快意。

当这一切无限接近地堆到她面前,她只要伸出手就能够纳入囊中的时候,她却发现自己想要的并不是这些。

她不愿意为了每日与夫君相处的那些时辰而无限循环地去浪费自己有限的生命。

“如果你觉得我陪伴你太少,我可以尽量抽出更多的时间。”叶棘看着崇开峻已经解开了自己的袖口,眼下双手放在腰封上,再不阻止他,想必就很快就要宽衣解带,与她赤诚相待了。

在一种视死如归的心情中,叶棘没有想着今天能够侥幸逃过一劫。就算是牧碧虚在床下像一个不定时火药包一样潜藏着,也未必就能拯救她于水深火热之中。

“如果王爷想要在未来给予我更多的陪伴,不如眼下就先给我一点儿时间。”

想想如果牧碧虚不曾出现,房间中就只有她与崇开峻两个人。

面对着铁塔一般的崇开峻,就算是有十个她也难逃毒手,一切的心思在绝对的武力值压制面前都是浪费光阴,还不如剥下伪装,秉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的原则多说几句。

叶棘十四岁投奔崇开峻的营帐,十七岁救了他之后就陪伴在他的身边。跟叶棘相处的那么多年中,他军务繁忙,也没有能给予她太多爱人之间的关怀。

但是相比起其他人来说,叶棘已经得到了他很多注目,甚至不亚于他的亲生儿女。

究竟是什么力量,能让牧碧虚在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内,就能超越过去那么多年他在叶棘心目中的分量?

崇开峻心想与叶棘未来相处的时间还长,既然已经向叶棘点破了牧碧虚在她心中的存在,也不急于这春宵苦短的一时半刻。

再说了,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叶棘的兴致着实不高,便容她缓一缓。

若通过两个人之间的闲谈能将气氛软化下来,总好过霸王硬上弓弄得双方都不愉快,让叶棘心甘情愿地接受他也未尝不失为一件美事。

60.死前还有遗言

于是崇开峻褪下外袍挂上桁架,随即坐了下来,“你想说什么,小棘?”

“不知王爷是否还记得,在前来投奔岭南之前,我与父亲曾经在凤京城中逗留过一段时日。”

那年十四岁的叶棘随着父亲叶乾走遍大江南北,到了凤京城中。

达官贵人云集一城,平时这些贵人都有伺候自己的太医和国手,根本轮不到像叶乾这样的江湖游医。

叶乾想着人口聚集之处远远比荒郊野岭来得热闹,给一些普通百姓看点病,也好赚些家底在手上。

他同叶棘规划过很多次未来的蓝图,他们在凤京城的这段时日里好好攒上一点钱,到时候到了岭南投奔崇三将军,也好打点门路。

手上有了余钱,可以自立门户开家医馆。有了自己的田产,有了恒常的患者,两个人便摆脱了颠沛流离的生活,日子一定会越过越好。

父亲说得眉飞色舞,叶棘虽不是很明白,但年纪尚小的她也知道,能力有限的父亲在尽量为他们未来的生活做打算。

生活稳定,不再东奔西跑之后,女儿也不用成日跟着自己做假小子的打扮。再过几年,长成了一个大姑娘,就能给叶棘说上一门好亲事了。

叶乾的武艺和医艺都算不上突出,但行走江湖多年,拿手的技艺还是有几分在身上的,所售卖的膏药也确实对于风湿骨痛有疗效。

这一日叶乾收了牧相府仆从的一个上门邀约,说是年轻时荤素不忌,如今逢天下雨便浑身酸痛,难于行走。

正是百花初绽的季节,叶乾得知牧相府正在举行游园会,心里想着这么多年来女儿随自己辗转,都没能在闲暇时光去踏春游园过,跟着他这位父亲也实在是苦了,顿时心中生出了浓郁的愧疚。

在进牧相府之前,叶乾破天荒地让叶棘跟着他去置办了一套小女儿的服饰。

叶棘穿上之后,比不上富家大小姐神采奕奕,也能衬得出几分独属于女孩子的青春气息。叶棘跟着父亲从偏僻角门进了牧相府,叶乾要去推售自己的膏药,没有余地看顾叶棘。

而他要去的地方全是男丁聚集之处,叶棘一个女孩子跟着他不方便,便托付一个姓顾的老妪带着叶棘去园中不碍眼人的地方闲坐一会,约定了一个时辰之后到角门处与他会合。

叶棘跟着顾妪走了一步,听她提点自己,“内院那边都是夫人和公子小姐们的住处,外人不能随意进的。你便在外面看一看饱饱眼福,也都已经足够了。”

顾妪本来打算将叶棘引到小丫鬟的住处,让她随意玩上一会儿,谁知半路上遇上管家临时唤她做事,于是嘱咐叶棘莫要乱跑,等着她忙完了之后过来再来接应她。

叶棘立在原地左等右等,百无聊赖。

不知道那位老妪是不是一时间忙碌起来,分身乏术地将叶棘晾了起来,她踢着小石子,感受着从湖面传来的泠泠微风。

湖的那一边洋溢着她同龄孩子们的欢声笑语,叽叽喳喳热闹得好似满枝春色。

叶棘从前跟着父亲接触的都是些与她处境相仿,甚至是比她还要更加贫穷的儿女,从来只能远远地在街上看着显宦世家的豪奴大马。

銮铃声声回荡悠长,宝马香车华盖如云,从天阙长街上碌碌而过,引得路人为之侧目。

她歪着头从树林的间隙向他们看过去,自己与他们明明在同一个世界当中,与他们同是年纪相仿的孩子。但他们就好像是一幅遥远的画卷之中的人一样,是她远远不可触摸的存在。

倏然间,一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男子抓住了叶棘的手,“你是哪里来的小丫头,怎么如此面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