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输了。他苍老而腐朽,呼出的每一口气都带着腐浊,他像一具苟延残喘的尸体,而隆三姐还是那么倨傲挺拔,她是天之娇女,她是不世出的大巫,这世上,只有她能唤得动黑水河的龙。

“ ? 呵呵,你们来了。” ? 阿赞班通说着本族方言,声音犹如一只喊破了嗓子的夜枭。

“ ? 哼,我们一直都在,是你不敢回来!” ? 隆三姐气势如虹。

李赦容对这个柬埔寨巫师充满了想象,但见到真人时,有一种说不上来的失望,难以置信,这么一个苟延残喘的老头子,竟然是让李柏薪迷失了心智的罪魁祸首。愤怒和悲伤涌上心头,这是一个多么荒谬而恶毒的错误!如果李柏薪没有遇到这个人,他又怎么会卷入那场恐怖袭击,害了那么多条人命?不管把错误归因到谁身上,那些年轻的,鲜活的,无辜的女孩子们,却再也醒不过来了,她们的生命永远停在了江城夜市的血泊里。

“ ? 凶手!是你!”李赦容悲愤难当,愤怒让她的声音都在发抖。

“ ? 哈 ? !哈!哈!哈!” ? ? 阿赞班通听懂了她的话,却用她听不懂的语言回答了一串话,他的每一个词听起来都像诅咒,他的眼神仿佛在看一只蟑螂,而他是凌驾于众人之上的存在,别人的喜怒,别人的生命,都只能招来他的蔑视。

“ ? 咣当”一声响,隆三姐将手杖重重往地上一跺,手杖末端的银环敲击作响,气势如虹,打断了阿赞班通狂妄的言语。

此时,那个阿赞班通的年轻翻译战战兢兢地从茅屋里钻出来,抖如筛糠地对隆三姐说:“ ? 阿婆,您高抬贵手。也不怕告诉您,就连省长都是我们师傅的信徒,他,他几个小老婆都在我们这里请的小鬼……”

“ ? 我可跟您说,如今不同以往,我师傅可是大红人,我师傅一年能给寨子捐的钱,比我们去外面厂子打工赚得多多了。”

那年轻翻译说得句句是实话,时代到底是变了,这些千百年来被汉人看不起的巫傩之术,在革命年代被赶尽杀绝的行当,如今又成了各路权贵甚至普通人争相追逐的东西。上了这条船,比老老实实种田打工赚得多多了。

江嵃瞬间就明白为什么这个多年前灰溜溜离开寨子的家伙又堂而皇之地回来了,就连村长百勒大叔也默许。钱,权,人脉,是这个世界上最实际的东西,亘古不变,理想主义者总觉得靠正义就能解决问题,其实正义从来不能。

阿赞班通和隆三姐在用方言互相呵斥,李赦容听不懂,只能紧张地看着,完全帮不上忙,就在这时,江嵃悄悄将她拉到一边:“ ? 容容,你说,你到底想他怎么样?”

李赦容被问愣了,满头大汗地说:“ ? 咱们千辛万苦,总算找到了这个罪魁祸首,难道不能让他绳之以法吗?就,就禁止让他再干这些缺德的邪术了呀。”

“ ? 绳之以法? ? 我的小姑娘,你太天真了,你没听到那个家伙说的?现在迷信这套东西的达官显贵太多了,他肯定是有恃无恐的,我们甚至不知道他的信徒们都有哪些人。就算那个歌王婆婆会巫术,可毕竟也是肉体凡胎,得罪了那些在高处的人,才是可怕,比这个装神弄鬼的糟老头子可怕得多。”

“ ? 咱们好不容易在陆塘过上安稳日子,可不能这么明着得罪不该得罪的人了。”

李赦容看着江嵃:“ ? 你,你说得对……我们该怎么办?”

江嵃干脆把她拉到了更远的地方,道:“ ? 就跟你直说了吧,我一开始就不信这些个狗屁倒灶的东西,什么神神鬼鬼的?天底下没有比人更可怕的。强龙就是能压过地头蛇,不然砍了几千年的头,怎么闹革命以后就不敢砍了?大巫能求雨,怎么也劳动改造了三十年呢?傻姑娘,醒醒吧,神鬼能显灵,那咱们怎么落到这个地步的?”

“ ? 那,那该如何?我知道你说得有道理,可是,可是柏薪是被他给害了呀!那么多女孩儿,都死了呀!我和楚楚差点也死了!”

看着李赦容眼里噙了泪水,江嵃捧着她的脸,安慰道:“ ? 知道你委屈,这个仇非报不可,但是我有我的办法,你只要相信我就行,好吗?可不能像个傻瓜一样跟两个跳大神的瞎胡闹,你用你这高考状元的小脑袋瓜想想,这是咱现代人思考问题的方法吗?”

居然被江嵃这么教训了一通,偏偏还很有道理,李赦容脸都红了,又觉得自己到底没用,比不上江嵃这种在江湖上摸爬滚打的行家,她看着两个阿婆和那无耻的巫师对峙,十分担心,她确实不担心歌王婆婆的法力,但是,万一真如江嵃所说,这个给权贵施法的降头师,有着不可想象的社会关系呢?

那即使能逞一时之快,也难免会把更多的祸事招来,甚至带回陆塘,连累爸爸和乡亲们。李赦容喃喃道:“ ? 其实我到现在也想不通,李柏薪中了一个降头,怎么就能把雪球越滚越大,最后发生了那样的惨剧。”

“ ? 因为人心才是最可怕的。” ? 江嵃道:“ ? 这些所谓的邪术,也就是抓住了人心的苗头而已,后面越滚越大的,都是人自己。”

“ ? 也包括我在内。” ? 他说道。

0107 第一百零四章 恶力

隆三姐在踏入阿赞班通的茅屋范围时,就感受到了一种巨大的恶力,这和她自幼以来,对黑水河所有寨子的巫术认知都不太相同。这股恶力与神明无关,更像是一种被人为连接在一起的能量网,仿佛在周遭脚下的土地上,有着血管一样的东西在流通能量,她用龙头手杖震地三下,那土地回应了她一股恶意的嘲笑,仿佛在笑她不自量力。

但阿赞班通的虚弱和腐朽却是肉眼可见的,就在见到他的不到半个小时里,隆三姐就知道他的生命和法力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消失,但脚下的能量有如一个怪物的心跳,是一种成了型的东西。

不太好。隆三姐心中暗自焦急,看来班通这个混蛋在柬埔寨还是学了些别的,他如今的巫术虽然有之前的影子,但系统已经变了。隆三姐轻摇手上的铃铛,摄魂的铃声打乱了地下那东西的脉搏,她只感到脚下一阵骚动慌乱,而阿赞班通的皮肤迅速出现了死灰色,整个人也摇摇欲坠似乎要跪坐下去。

隆三姐冷声喝到:“ ? 班通,把那男孩子的降头解了!”

班通哈哈大笑:“ ? 隆三!你们来的是时候,我命不久矣,那男孩对他亲姐姐有了玷污之心,这情降只有用他二人的精血结合才能解,可惜呀,可惜呀哈哈哈哈!”

隆三姐原本对和班通斗法有必胜的信心,但她万万想不到,见到班通时,他会是这副样子,精血精血,需要男人的精,女人的血,如今那李柏薪远在江城的牢房,要多少时间,什么样的关系,才能把李赦容的血送进去给他解降?

隆三姐转身大步走向李赦容,脸色是少有的紧张:“ ? 乖女,你能不能联系到你那个在坐牢的弟弟?怪我,我早该想到了!”

李赦容被她吓了一跳:“ ? 阿婆,我弟怎么了?”

隆三姐道:“ ? 降头认主人,虽然没能把你弟的灵魂带回来复命,但是,一旦这个老鬼死掉,你弟弟也会死,降头和主人是共存亡的。我看班通不太对,可能过不了多久就会死!原本我想逼他解掉这个降头,可是他,你看看,他分明是活不了多久了。”

李赦容的心一沉,往后跌了两步,道:“ ? 阿婆,到底要怎么才能解这个降头?”

隆三姐面露难色:“ ? 没有其他的灵丹妙药,只有你的血,他的念想是你,可是来不及了,怎么也来不及把你的血送去呀!”

李赦容几乎站立不稳,她晃了两晃,被一个宽阔的怀抱接住,她转身死死抓着江嵃,仿佛看着最后的救命稻草:“ ? 江嵃,你!我们能不能联系到柏薪?就现在,能不能?”

江嵃压根不信这些东西,但是眼看李赦容几乎崩溃的样子,还是立刻打了一个电话给张医生。但是打听消息也需要时间,他托住李赦容,道:“ ? 不要慌,怎么这么荒唐的事情也信呢?刚才跟你说的都白说了。”

就在他们说话的这几分钟,黑色的,腥臭难闻的血已经开始从阿赞班通的七窍里流淌出来,那年轻翻译扑在班通身上大喊:“ ? 师傅!师傅你不能死啊!你死了,他们会来找我算账的呀!我们钱都收了……”

隆三姐大怒,上前死死揪住那贪得无厌的年轻人:“ ? 快说,班通的法坛在哪里!”

那年轻翻译陷入了巨大的恐惧和慌乱里,语无伦次地说着一些威胁的话,什么班通替某某大人物续了命,班通让某个太太六十岁怀孕生子争产,班通替某个现任除掉了好几个异己,如今还有谁谁都连在班通的法术上,要是班通有个三长两短,你们统统都完蛋。

“ ? 我师傅是国师,哈哈哈,国师!阿婆,你不知变通,不识时务,你就把你的东西带去棺材里,你们龙脊寨永远穷下去,扶贫都扶不起来,……”

“ ? 啊啊啊啊!” ? 年轻翻译忽然惨叫起来,放开了班通,在地上痛苦地打滚,隆三姐的龙头手杖在震动,似乎发出了非常恐怖的,只有那年轻翻译才能听见的声音,他死死捂着耳朵,用脑袋在地上撞:“ ? 啊啊啊啊,不要听,不要听了呀!饶命呀!”

他只觉得有人拿了两颗长长的钉子,从他的耳道里钉了下去,那剧痛让他几乎要咬断舌头,他在地上徒劳地划动着两条腿,屎尿齐出,江嵃搂着李赦容,看得目瞪口呆,他们俩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没看出来,就眼睁睁地看着那年轻翻译仿佛被不知道从哪里来的痛苦折磨得不成人形了。

隆三姐额头沁出了汗珠,再一震手杖,停止了施法,为了逼供,她不得不违背意愿动用了害人的禁术,这法术和她的本心相违背,施法时只觉得血涌胸腔,自己也遭受了极大的伤害。

“ ? 快说!法坛在哪里!” ? 隆三姐怒喝。

“ ? 在老鼓房里,在老鼓房里呀!” ? 年轻翻译嘶声力竭,他双目圆瞪,因剧痛咬破了舌头,说话都说不清了,鲜血喷出,看起来极其恐怖。

“ ? 孩子们,跟我去!” ? 隆三姐撩起裙摆,丢下满地打滚的翻译和七窍流血奄奄一息的班通,朝更高的木鼓房走去。

看到这不可思议的一幕,李赦容已经吓傻了,在江嵃的搀扶下勉强跟着隆三姐。

“ ? 孩子,等下见到什么都别怕,有我们在。” ? 辫子婆婆拍了拍李赦容的肩,要给她传递一点力量,不然,她一定无法承受接下来可能看到的场景。

困马寨最高处,那个曾今的鼓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