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庭迥然于公主府的布置。九重宫楼上,金乌与朱红相辉,照得长巷的柳树也融上玲珑颜色。池沼里鱼跃莲叶,水浮绿萍。而椒房窈窕,静穆清幽。周季萌跟随进入了太后所在的宫室,泛泛扫了一下,发现未有异常,就跟着公主一道向堂上那个牵着宠物且衣着华贵的中年妇人行礼。
堂上有一人一鬼一豕:假扮太后的郑菟、已为鬼魂的容南莲和已投畜生道的先帝。皇帝对眼前所见不为所动,对夫妻二人说道:“太后身体有恙,难得见公主一面。周驸马,不若我们去别室小酌?”
景元琦倒是小小讶异,就怕景令瑰对周季萌做什么事情。转念一想她又不禁苦笑,她何时担心过这个问题。她会变,他亦会变。所以那份爱,迟早消散在他与她的各自人生里。当然倘若现在他俩一道死了,倒是成全了他执拗的念想,满足了她年少的爱意。
她也离开得干净,到后面的池苑观景去了。
彩衣宫女们摆好桌案,取来六博棋。周季萌纵是朝臣,此时也难猜度皇帝的心思。不过他想起寻常人家的情形,琢磨出皇帝对他的敌意。原来是一事未成,又起一事。他只能选择应战。
棋坪两端,并不是无声地厮杀,而是一来一回地试探。
“你输了。”
一袭玄衣的景令瑰却未有喜色,只是无情宣布博弈的结果。接着,他抬眸端详对面的男人。周季萌额上已有细密汗珠,但衣冠依旧规整,并不狼狈。景令瑰一腔不平之火,见他如此,也发泄不出。容亘被斩首,奚彤被一剑穿心,而周蔚卿呢,他将来会有多凄惨?想到这一点,景令瑰开心了一些。
周季萌拱手,“陛下棋艺高明,臣心甘口服。”
皇帝眼神微动,“果真心甘口服吗?”
尚年轻的臣子略微思虑了一下,便答,“臣输得不冤,自然臣服于陛下。”
景令瑰盯着他。经过刚才的纷乱,他似乎连尘土都未沾染半分,气定神闲,恍若揣着流落民间的和氏璧,连输棋都捎带几许笑意。
狼狈的……到底是谁?
景令瑰不欲露怯。可一想到容亘被冤杀,年青才俊如新星般瞬间陨落,他也不知道该庆幸还是惋惜了。连带着对周季萌,他忽然质疑自己,真的忍心再次破坏复圆的花好月夜吗?
“你照顾好昌元公主。”
黑衣沾连了黑影,景令瑰起身,好似淤泥中出水的雏荷。
他又回到那种无边孤寂的宫廷中。
周围一切都能够吞噬掉他。对他谄媚的奴仆,奉承他的臣子,唯唯诺诺的宫人,还有那根本不熟悉的妃子,他被抛在淤泥之下,任凭呼吸被堵塞完毕……
“陛下!陛下!”
景令瑰病得很严重,但太医们束手无策。他躺了几天,政务都搁置了许多。
服用了一丸暗格里的药后,景令瑰稍微清醒了一些。他乘着难得清醒的间隙,下旨让几个大臣联合辅政,其中就有新驸马周季萌。
而他,无由来重病了一场,自然是好生休养去了。
似乎所有的爱欲都被抽离,严重的时候他几乎吃不下饭。连见到姐姐,景令瑰都逐渐不渴望了。
郑菟带来文幼旋,为他暂时分出生母的魂魄,只是容修仪生世已过,亦不能多留人间,匆匆告别了陌生的儿子,去找那些仇人算账去了。
见了母亲一面,景令瑰的精神好了不少,但还是很差。
昨日执手,今日陌路。姐弟之间怎么可以如此生分?
他也不再执着这个剖心之问,只是在思考,倘若死了,会不会变成鬼。
第0050章 第五十章 风雨两无情
云冥冥,鬼啸雨。
宫城在水的浸泡下,被绘成了古诗中的仙乡梦国。只是其中之人步入其间,就会惊讶发现,花容腐烂成泥,芳草连片冲散,九衢污泞,霉气熏蒸,似乎整片大地都被搅弄成一团狼狈的雾旋。城外的象群躁动不安,几次闯入了泼上土灰的城内。
景元琦踏出了卧房,脚下的木屐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撞击声。府上的男主人已多日未回,留她一人在府中闲庭漫步。
府邸上的迤逦之境似乎又复生了。周季萌和她,一起铲掉了那些面容丑陋的花草树木。待最后一株扭曲生长的连理树被连根拔起,景元琦心头上的阴霾被驱散殆尽,她望着为她植新树的男子,胸中不知道是什么感受。她只是默念着,她要对他好。该好到哪种程度,她又不懂了,她该怎么做?
不过谈及爱,就令她忆起一位反刍给她恨的故人。奚朱见。
她偶尔会在闲暇时思考他的恨从何而来,毕竟他的名与字都带着红,她瞥见山茶抑或那几朵木棉,还有湖中泊着的红莲,都不免想起她被刺流下的血,和他左胸口被贯穿的剑。
心肺俱裂,不过那时!
也许他该恨她,毕竟是她把他进一步推向狼狈的境地,可雷霆雨露俱是天恩,他确实不识好歹。该说奚朱见有风骨,过于可笑,他如何在她面前谄媚,她还记得;要说他没风骨,可他给她来了一刀,自讨死路,又像是荆轲刺秦,最终壮烈得一败涂地。
但周季萌是真正的君子,跟奚朱见这等小人完全不同。
她该敬重他的,只是她在他纯挚的目光和百分百的顺从里,缓慢又迟钝品出了他的希求。他不是要举案齐眉相敬如宾,而是要与她作恩爱眷侣,携手一生。
她怎么回应……
“殿下,臣得离开几日,无法陪着公主了。”
周季萌站在她身旁,嘴角含笑。
两人的裙襦拂合在一起,如两朵同枝长出、彼此依靠的异色花。
他离她很近,她却未感到不适,任凭他把落日与凉风挡在身侧。景元琦整个人都融于他支撑起来的阴影中,获得稍许的安宁。又或许,她就是自黑暗的宫廷而来。昌元头一次感受到了不甘,难以启齿自己的往昔。
该告诉他,那些丑陋怪异的物件存在的缘由?她那诡异得和谐的姐弟关系,他一旦知晓,会怎么看?隐秘,糜烂,堕落,一朵朵盛开又瞬间凋谢的无果之花,落于滔滔波流中。
景元琦生了一点勇气,亦看着他,轻语:“我等着蔚卿。”
这次……定不会如此可悲!
周季萌抑制住自己的激动,压下想要圈住她的手,低头看向身形单薄的女子,全然失却平日里从容应对的样子,“好……”
中宫昔日相伴的光景,都在公主与驸马的抵死缠绵中消磨殆尽。现今乃是十七年。
皇室宗亲来看望病重的帝王,他却彻底失了年少时有的期待紧张。躯壳跳动的心,心口相通,言语全聚于唇齿,景令瑰再也无法向姐姐吐出或沉稳或轻佻的话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