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目送夫妻二人登车行远,直到路尽头。公主方才,是没注意到他吧……可无论如何,她看了他一眼。

回去后,她会问他的名字么?还是就此别过,毫不在意?心底隐秘的梦境不禁翻飞,美人如花,花迎美人,都落入此时人影寥寥的秘书监,显得他所思所念皆格外隐晦和荒唐。

棠溪。这个别字,的确是妙。他几次拜访容家庄园,望见棠梨树下的溪水,岸边遗落的手帕上绣了燕雀,他捡起,做贼似地收入怀中。也许不会是公主的,是其他人的。周季萌不停默念,就那么说服自己。

容九畹别有深意地打量他,“想不到,周家会放你跟容亘走得近。”

“我自己违背了父亲。”周季萌在这个隐士面前,语气不免带上几分抱怨。

“吾亦想不到,你会来这里。棠溪特意跟我说,放你进来赏景。”容九畹捋了捋胡子。

他任凭老人的打量审视,只是说,“他跟我提过劳园。我仰慕已久,有空闲便赶来了。”

“爱侄之友,自是可以进。不过我这个老翁,没法陪蔚卿看景了。这里也没有仆从,你若想出去,记住这个门旁边的洞。”

容九畹哼哼道,气高趾昂地划船去了。周雲么,老家伙,顽固腐朽的就像这里的石头一样,他一踢,不动;他踢多点,才能把它踢飞。可是他倒是能踢飞他不喜欢的是是非非,周季萌可以吗?

周季萌自是不会让容亘和他的公主察觉出来有人窥探着他们。他心思缜密,这般隐藏更是不显山露水。

可因为天不知地不知,助长此情蔓生,在不见天日的沟渠里融化成一汪水月。他瞥见歇在内室的文幼旋,指尖上渡来一层灼烧之感,再不阻止,必定殃及旁人。

如果能摆脱这种囚牢,才可以跳出地狱……那便先和离罢。

第0026章 第二十六章 憔悴沧波瘦

建康城已是到了暮春时节,送客行人却好似漫漫杨花一样,遍布淮水两岸。临北一线有战乱,征夫源源不断被送至前线。兵士持盾踏入行道,让本来与世无争的京都,梦醒在荼蘼落尽的时候。

周季萌辗转反侧了几日,终是跟父亲周雲提及和离一事。

周雲果真如他所预料,听完他的话后勃然大怒,“蔚卿,你这是何意?你是在逼为父吗?”

周家的前中书监在堂上依旧威风凛凛,让周季萌看到中书舍人徐平群在朝堂上大肆打压异己的嚣张模样。可惜,被父亲看不起的庶族掌握了实权,连他和大哥都无能为力了。

年轻的秘书郎跪下,他一字字认真真挚地说道,“父亲,文氏的身体实在难以为继,儿子本意是找到良医治好幼旋,但道士说她本就不能沾染尘缘,带发修行方为上上之策,才可保住她的性命。儿子觉得二人姻缘是强求了她,周家应该好好处理此事。”

周雲背对着儿子,只是看着屏风上的高山流水。周季萌只是听见父亲冷笑道,“如果真是这样,文氏便好说。那你可还想娶妻?”

居室内十分雅致,布局宽敞明亮。青釉熏炉盖顶上贴塑有千岁玃,镂孔中正吐檀香,香气弥漫在锦堂之中,破除浊臭之气,开散邪秽之雾。父子二人对峙着,计较周季萌身上的得与失。周雲祛病求长生的愿望都燥得迫切,香雾扑面,让周季萌的口鼻逐渐窒住。

周季萌的声音弱了下去,“儿子欲请上前线杀敌……”

“你!你真想气死我!”

周雲大惊失色,转身看向儿子。他捂住胸口,手指颤抖指向周季萌,一个不稳,差点倒地。周季萌也慌了,连忙扶住父亲。

周季萌把周雲揽入怀中,父亲已经不比自己高大,这让周季萌内心不住酸涩。但因为要守好周家,他打算走军功的这条路。父亲,应该能体会到吧。

周雲喘了几口气,睁眼看到是周季萌,过了好久,他才低低叹气,“蔚卿,你……父亲不希望你离开……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你……懂吗?

周季萌眼里多了几分热切,“阿耶,我和大哥都在您的羽翼下养尊处优,国家有难,怎能推脱?”

“呵呵,国、国家……”

周雲恍惚地喃喃。这时候他的眼暂时盲了。苦难加诸于多年来的病体,已使他看待世道的双眼都难逃一劫。

继而,他的眼神恢复了清明,凛冽严酷地说,“为父未教你忠君之道,乱世之中,只希望你以家族为先。”

周季萌尽管知道父亲不喜皇室,可是这般赤裸裸的大逆不道之言出自父亲之口,还是让他手脚都忍不住一软。他要从军,也不尽是出于什么忠君爱国,也有周氏实在需要新出路的缘故。

“蔚卿,为父吩咐你一件事。你如果还坚持从军,便去吧。”

周季萌单膝跪地,“父亲请讲。”

“我的兄长英年早逝,膝下无子。”

他说到此处,声音多了几分哽咽。

“上战场九死一生,为父希望你……活着回来,成为他的嗣子。毕竟,我的身体已不大好……”

周雲再也忍不住悲痛,不由得声泪俱下。周雲抓住了周季萌的手,望着他肖父的面容,嘴唇嗫嚅,想讲出真相。可是多年前从宫内送来周季蘅的尸体,让他有口难言。尸体不足以让他屈服,他臣服的是罪魁祸首。

父亲啼哭难抑,周季萌原本昂扬的心再不像之前那么高高在上。

他明白父亲为他计之深远,也担心他的生死,是严父也是慈母。他只能往爱子上去想周雲的眼泪。因自己被爱着,所以他在相连的血脉中一并痛苦。至于其他能使父亲痛哭流涕的,周季萌也根本不会知道了。窗外是浓郁春光,而他正渡风雪,还不知能否归来。刮向北边的寒风,不止来自于海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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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是要从军?”

刘氏听了消息,赶来他的房。这个女人向来听父亲的话,奉夫为主,对待儿子,也总是百依百顺。

周季萌搀扶着母亲,把她扶到榻边,才应道,“是的。儿意已决。”

刘氏抱住儿子,怯怯地说,“十六不要受伤,好好回来。”

“好……儿子一定会做到的。”

周家对周季萌弃笔投戎一事倒是不惊讶,因为大家都在惊讶,周雲竟然会放他离开。至于和离一事,几乎无人提及。

离开京城前,周季萌趁休沐,自己独个在建康逛了个遍。这一去不知是几年,这一回不知是什么身份。老死建康,一眼就能看见尽头,他并不想要这种生活。

他拂开侧长的树枝,踩过湿润的泥土。有女子在河泽对面。

她慵懒抬眼:“我知道你是谁。”

周季萌审视着她。她有干瘪的嘴唇,如朽坏皱皮的橘,还有那消瘦的躯体和黯淡无光的神色,跟印象中江南美人大相径庭。他不懂帝京是如何养出如此憔悴女子。风吹过,只有衣裳微微浮动,好似坠入湖泊的白云。

她向他跃去,又像只灵巧的老猫,拨开枯木朽株,涉过朦胧湖泊,跟着暮光一同拥住了孤独的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