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平生被季杭噎得狠狠又拍了一下病历,瞪着人看了许久,最终还是因为季杭脸上始终挂着的浅浅笑意,而泄了气,“你接受处分?在这个节骨眼上接受处分?你知不知道你副主任任命的所有材料刚刚交上去,基本上就是敲定的下一任神外主任。伽玛刀的项目一旦落成,顺着你年前下来的“十大杰出青年”和“银蛇奖”,外加你拖着的论文也该发表了,就等着上面下批文。上面都不是医学专家,未见的会关心这一系列的检查程序病历细节,只会看到你惹了多大麻烦!”
季杭静静看着人,半天没说话,隔了好久,就在顾平生再要开口的时候,抬起头叫了声,“老师。”
顾平生明显被这两个字噎到了,微张着嘴轻声换气没说话。
季杭还是个住院医的时候,顾平生还是负责他们那组的病区主任,虽然不是直接带教,也没有像如今季杭同乔硕那么亲近的关系,但是做医生的都有一分天生的爱才之心,对这个无论是为人处事还是临床技能都卓尔不群的住院医,也会偶尔多几分提点。那时候的季杭跟着当时的学生们一起唤人老师,后来,随着顾平生升副主任又成为科室大主任,季杭不知何时,便也就随了其他人一样叫主任。
主任这个词,是个代表绝对权威的职称,或者带着尊重,但却难免生疏。而老师,有着全然不同的意义。
“安寄远叫我老师。科室里的实习生,住院医,进修生,很多都叫我一声季老师。他们叫我老师的时候,我就会想起来,我的老师交给我的,都是救死扶伤,仁心仁术。”季杭抿着嘴勾了勾唇线,“为了保全自己的名誉,一点担当风险的意识也没有,让整个科室蒙受被冤枉的屈辱,甚至把自己手下的医生推出去做挡箭牌我的老师没有这么教过我,我也不会对我的学生这么做。”?------------
第八章(6)
季杭从顾平生办公室里出来的时候,脸色并没有安寄远想象中那么糟糕,试探着跟在人身后走了几小步,见季杭也没有要赶他的意思,才小声唤人,“老师。”
可能是被这两个字逗乐了,季杭带着几分故意扫了眼他局促的样子,“又犯错了?”
“没。”安寄远下意识否认,可是又想起了自己在台上被萧南齐骂得脸面全无,也不知道这算不算季杭口中的犯错,“可能,也算,算是吧。”
季杭顿了顿步伐,扭过头沉着脸色瞥了他一眼,目光有些凛厉。
安寄远被季杭的眼神吓得心跳漏了一拍,缓下脚步嘴角抽搐,“你是…又要凶我了吗?”
季杭知道前些天那顿打确实把人打怕了,过去这一个月里虽然小错不断,但是带着提醒和惩罚意味的责打与这纯粹的教训是不可相提并论的。
不得不说疼痛教育的威慑力深重,安寄远这两天见到季杭都会先条件反射地抖一抖再站稳。
此刻看到他毫不掩饰的怂样,季杭反倒觉得好笑,“是被赶下台了?”
“那倒没有。”安寄远看着季杭的舒展开来的眉眼,心里也松了一些。
“那还哭丧着一张脸,骂你两句就委屈了?你哪个师兄刚开始上手术的时候没被萧南齐说得抬不起头来的。”季杭难得安慰起人来。
“没有委屈。”安寄远为自己辩解着,才想起自己来找人的目的,“老师,顾主任找您,是为了黄全英那事吗?”
季杭的神色蓦地凛然起来,转眸间眼底便散出一片清冷,周身的气温仿佛都骤降了几度,语气里盛着满满的不容违抗,“不该你操心的事不要操心。”
安寄远并非感受不到季杭骤然冷峻下来的气场,但是,初入社会的不羁少年正当时,带着尚未来得及被岁月褪去的意气风发,和同他哥哥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血气方刚。
“怎么不该我操心了?”安寄远语气上扬,停住了脚步,“腰穿是我做的,出了问题理当我来负责!为什么不让我问?”
仿佛一阵惊雷在黑压压的云层中炸响,轰然倒下的大雨滂沱飞溅起雾,抽干了周身所有的氧气。
季杭回过头沉沉地看了他几秒钟,方才自然轻松的神情早都不见了踪影,尖锐的双眸像是沾染了乙炔的枪口似得,射出一道道蓝盈盈的火光,一片冷芒,透皮见骨,“跟着。”
安寄远的气焰被季杭沉稳踏实的步子一脚一脚踩灭,等跟人进了办公室又看季杭锁了门,两人共处在这个带给他太多苦痛回忆的空间里,刚才在走廊里的倔强锋芒瞬而就转成了提心吊胆。
季杭没有走到办公桌后头,随意地坐在了靠墙的沙发上,抬起眼眸看了眼杵在门口两手绞着刷手服裤子的安寄远,指了指身边的地板,清清淡淡一句,“过来跪这。”
安寄远一口咬在下唇上,托着沉重的步子贴在季杭腿边跪了,清新的微风从窗口涌入,吹起了季杭身上淡淡的消毒水味。
“为什么叫你跪?”季杭微启薄唇,缓缓开口。
安寄远的眼里有些细碎闪烁的光,上下扑闪了两下眼眸,“因为我跟哥顶嘴了。”
季杭的声音那般沉和宁静,一点脾气都没有,“教不会了是不是。”
安寄远垂着脑袋摇头,紧抿的嘴唇微微开了一条缝隙,“不是。”
“头抬起来。”
季杭漆黑如墨的眸子盯着他,审慎严肃的表情,竟把一句平常的嘱咐话,说出了号令如山的感觉,“这件事,你不许再插手,听见了也当作没听见,看到了便装作没看见。”
安寄远蝉翼般的睫毛细微的颤抖着,抬眼,哀哀望着季杭,“哥。”
季杭没有理会他戚戚的目光,继续用轻描淡写的声音,攻击着他心底的防线,让听者连汗毛都开始战栗,“你该知道我的底线在哪里,若是敢利用家里的势力,或者以任何形式让爸参与到这件事来,安寄远”
季杭顿了顿,叫了他的名字之后很久都没有说话,眸子里泛着捉摸不透的幽光,整整用平缓的节奏呼吸换气了三回才开口,沉重的语气像是开口便字字都砸在地上般征地有声,“我说不出什么别叫我哥之类的话,但是,我会很失望。很失望。”
安寄远的呼吸停滞了几拍,“哥……我不会。”
他不是没想过,甚至在起了那个念头的一瞬间就为自己的想法感到一阵颤栗,他太了解季杭的强大自尊。当初出入鬼门关似的开胸手术,十四岁的孩子,不过是在出院时给了安笙一个电话手术顺利,我还活着不到三十秒。
“我相信你还没那个胆子。”季杭嘴唇翕动的时候竟还牵起了几分自然的笑意,只是有一抹浅浅的哀戚缀在那琥珀般的眼瞳里,转瞬即逝,“对你而言,难的是前面那条。”
安寄远怎么不明白季杭的意思,这是要他摆出视若无睹,置若罔闻的态度。他轻轻舔了舔嘴唇,清澈的眸子抬眼即一片清明,“我知道了,我不管就是。”
“你的样子”季杭将手肘支在沙发扶手上,手掌托住下巴看人,“明显是在撒谎。”
身后的城墙仿佛轰然倒塌,被一语戳穿的少年躲避似得晃着眸子,慌张的情绪显露无疑。
季杭突然将身子往后靠,抱臂而坐,交叠双腿,瞬间拉开的距离让人莫名紧张起来。
可是他的声音却是出乎意料的柔和,俯视他的眸子里没有任何居高临下的意思,“这件事,你不是没有错,但是你的错,我已经都教训过了。医疗纠纷是你职业生涯当中必须要面对的关卡,你需要学会怎么处理,但不是现在。因为你的精力有限,你要分清轻重缓急,这不是你一个低年资住院医应该考虑的问题。等你做到我这个位置上,你想要逃避责任我都拿革便子抽着你往前。可是现在,作为上级医生,老师和兄长,我都要求你把全部的精力放到学术和临床上,你的脑子里只需要装如何救死扶伤,如何把你该做的事情做精了。工作出错,我一样会罚,明白吗?”
每一句话都好像是凿在了心上,这比在手术台上当众被呵斥,比在查房的时候被挑剔苛责,都让他更加无地自容。只是,他分明感觉到了季杭强大而坚实的内心,他愿意相信,也愿意看着眼前的人为他撑起羽翼。
“我尽量。”安寄远思考了好久,憋出了这三个字。
季杭轻轻弯了弯唇线,“转过去。”
“啊?”安寄远当然知道转过去要干嘛,瞪大了眼睛紧张地看着他,“哥,下次不会了。”
季杭的音色犹如大提琴般柔和,语气却是不容置疑的压迫感,“那是下次。”
安寄远像是被判了死刑似得团着膝盖将背后留给季杭,两手紧张地攥着裤子,手心冒汗,正在犹豫要不要主动脱裤子,肩膀就被一只大手捏住,tun上就挨了重重一巴掌。
十多年没挨过巴掌的安寄远顿时像一只烤熟的基围虾似得红了出来,身后的疼痛被唤醒,但羞耻心却大过一切感官,所幸季杭打过一下便没有要再打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