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护仪上的曲线一起一伏,直观的参数摈弃了所有情感,量化着一条鲜活的生命。

罕见的硬脑膜动静脉瘘合并动静脉畸形的案例,萧南齐给他做一助,二助是新上任的总住院,乔硕也只有三助的位置,而安寄远则只能搬着小板凳站到季杭身后。

身后的伤隔了两天,虽然每天早晚都有在上药,但是坐下时还是会让人不禁凝眉,站久了稍稍在两腿间转移重心也会牵动到神经,再加上手术室的小板凳老旧失修,一个脚还有点坡,他可不敢掉以轻心

上次季杭晚上十一点给一个从山区来市里求医的患者加台,把值班的安寄远从被窝里拖起来观摩,到最后关颅的时候实在倦乏难耐,脚下一个不留神差点摔在季杭身上,下了台就被罚四肢离地趴在瑜伽球上整整一个小时。

季杭穿上手术服带好手套上台,患者已经被安置到了合适的体位,上好了头架开始消毒铺巾。器械点数,再次核对病人信息,正等着季杭宣布开始,手术室的移门突然被打开。

“季主任,”来人是手术室的护士长,“顾主任和院办的人在到处找您。”

手术室猝然安静下来,方才摆放器械的金属撞击声全都在霎那间停住,只剩下监护仪发出的嘀嘀声响,孜孜不倦地反馈着搏动的心跳。

站在矮凳上的安寄远莫名一凛,身后的伤开始一抽一抽得疼,心中荡漾起一股不安的情绪,堪堪低头不敢去看季杭的背影。

季杭的眼神没有丝毫偏移地盯着眼前的无菌区,冷峻的脸庞被口罩和手术帽捂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沉静的睿眸,透着令人望而却步的寒气。

他的右手倏地向着身边的护士摊开,笃定淡然的声音里暗藏着决策者的霸道果断,“刀。”

手术室的温度本就偏低,季杭开口的那一刻,安寄远轻颤了一下,余光里,墙上中央控制面板的计时器开始跳动。

“吴老师,抱歉。”季杭往后偏了偏脑袋,语气苏凉疏冷,又不失礼貌,“我这里已经开始了,停不下来。病房有事麻烦找值班的住院医,若不是患者的事,请劳烦转告顾主任,等我手术结束去找他。”

锋利的手术刀在头皮上留下流畅的轨迹,切开头皮、止血。分层切开皮下、肌肉,翻开皮瓣,上头皮夹,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因为最近总带着安寄远在身边,又有着几分教科书式的规范严正,却仍旧不失那行云流水的气韵。

手术的主体部分结束后,季杭就交给萧南齐关颅,自己退下了主刀位置,“醒了告诉我。”

萧南齐知道季杭的习惯,术后喜欢亲自做神经系统检查,确认四肢运动和语言能力后再送回病房去,随口答应了,转身却是对着安寄远道,“去刷手换衣服。”

忽而被点名的安寄远一怔,怵怵地看了眼门口的季杭,见人沉默着低头正在脱沾了血迹的手术服,抿着唇没敢答应。

萧南齐两手举在腰线上没动,却是抬脚冲着人胫骨踹去,“愣着干什么啊,快点!”

“哦。”

安寄远又有些局促地望了门口一眼,下台去刷手,路过人身边的时候,听见季杭忽地抬头对着萧南齐说,“都跟了不下二十台了,再做不好就是皮痒了。”

安寄远不是皮痒,他聪明,努力,又有季杭亲自在旁边盯着,自然是这批住院医里数一数二的,但是,他太容易因为季杭的事情分心了。

“你手抖什么抖?你是实习生吗,晕不晕血?”萧南齐手里的止血钳毫不客气地敲在安寄远持械的手背上,咚的清脆一声。

“你这是小姑娘绣花针呢!人人都像你这个速度,手术都排到长城去了。”

“不知道要叫擦汗吗!汗水滴在无菌区上谁负责?”

安寄远僵硬地手持器具,耳边是萧南齐毫不留情的呵斥,只觉得头顶无影灯的热度要将自己炙烤融化。

萧南齐才不管安寄远是不是季杭的爱徒,乔硕跟着萧南齐的时候该挨的骂也没少挨,术间二十分钟扒拉份盒饭下一台往那儿一站照样是利落干练,又有哪个外科医生没有经历过被主刀在手术台上骂到恨不得钻到地缝里去。

出了手术室的安寄远,明显心情低落了很多,再加上心里念着季杭的事情,走了半天没听见乔硕在身后追他。

“喂!”乔硕一把拽住人胳膊,“叫你呢,被骂傻了?”

安寄远尴尬地看了人一眼,“没听见,不好意思啊师兄。”

“萧老大就是这样的性格,在台上遇到看不惯的,说起来不嘴软,”乔硕并肩走在人身边,有意无意地劝道,“他说完转身就没事儿人一样,你也别往心里去。”

“嗯,我知道。”安寄远倒是真的没在乎,毕竟这和季杭的刁难来说根本也不算什么,再说,因为刚刚惦记着季杭的事情,确实心不在焉的,萧南齐说他也不冤枉。

乔硕无奈地憋了嘴,左右一望见走廊里没什么人,放低声音,“老师那个投诉,怎么回事?”

“投诉?”安寄远猛地抬头,诧异地看人,“什么投诉?”

乔硕眯着眼睛,看了他片刻,“你不知道?护士长说你知道啊。”

安寄远抿了抿唇,心跳一阵狂乱,点了点头,过会儿又摇摇头,还是没说话。

乔硕凝眉聚神,盯着他看了好久,不轻不重地推搡了一下人的胳膊,“不会跟你有关吧?”

安寄远的眸子左右轻微晃了两下,那无助和慌乱就要溢出来,终于有些不知所措地将脑袋埋下去,“好像,是。”

顾主任办公室内,季杭还是那个随意又透着压迫感的坐姿,面对院办副主任噙着疏远而不失礼貌的微笑,“事实就是这样。安寄远值班的时候去神内做这个腰穿却是走的是制度边缘,但是就这个腰穿本身来说,没有出任何差错,家属所控诉的第一次穿刺失败,鉴于病患本身体型,也是情有可原。至于说安寄远操作不当导致脑膜炎,那根本就是无稽之谈,请调查组介入就行了。”

院办副主任瞿铭摸了摸他秃到发光的脑门,面露难色地低头又看了眼病历夹子。在季杭表态之前,他足足盯着眼前的这份病历看了十分钟没有说话。

他是外行,临床上的专业知识,哪个诊断哪个,哪个鉴别哪个,他不甚了解。

只是原本指望着季杭会像其他科室那些惹火上身的当事人一样,积极配合地跟他分析推敲病历上那些可能会沦为把柄的线索然而,季杭仿佛已然没有了多余的耐性。

瞿铭副主任连连点头,若有似无地抹了一下额头的汗,“是这样,我们也调解过了,但是家属明摆着就是要闹事,据说那位黄女士的丈夫还是做新媒体的。季大夫,您看,要不,神外出面道个歉?”

“这不可能。”季杭用墨色的眸子直视着他,“不是医生的责任,却要医生道歉。我知道在其他科室,为了息事宁人,确实有这样的先例,但是在我这里,不可能。”

副主任被当面这么拒绝,面子上有些下不来,“这,你看,这件事你们也不是完全没有错嘛。”

季杭并不想和院办的人闹僵,所以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更加中性客观,“这件事,安寄远确实做得不妥当,但是就临床决策和技术操作来说,他没有任何问题。住院医本就是一个双面的存在,他们既是医院的正式编制,有执照的医生,但从成长的角度看,也是刚踏出纯粹的学术环境进入临床,需要毕业后教育的学生。可惜,现今的医学教材,尚且没有把中国国情,官司纠纷,成本核算,家属心理都编进去的。而处理医患纠纷这些能力,也并不是靠现在叫他低头哈腰地道歉,就能学会的。”

院办副主任为难地看了看一边的顾平生,他当然不知道要让平日里惜字如金的季杭同他这么长篇大论地摆明立场,已经是难得了。

顾平生往前坐了坐,“季杭啊,人家家属现在矛头可是指向你啊,说你医德败坏,包庇学生,隐瞒失误。这些大帽子扣着你,没人会在乎真相,细节,调查采证,重要的是影响,以及谁来担责。这么闹下去,对你没好处的。”

季杭轻轻笑了。

唇线微牵的时候,不知哪儿来的一缕阳光倾泻在他侧脸上,整个人都散出一股暖暖的气息,与他在手术台上的一身凛然,格格不入,“我知道。”

“你知道!”顾平生忽而提高了声音,把手里的签字钢笔“啪”地拍在铁皮的病历夹子上,方才声音里的圆润婉转,全都被季杭清清寡寡的三个字和满不在乎的淡笑削得尖锐硬气,“你知道你还在我这儿犟?你多少经验了?看不出这什么情况?家属找你的时候,你都没考虑过动机?”

“考虑过,也想过。”季杭还是在笑,语气很平静,甚至有些慢条斯理,“我的学生做事不规矩,我会教。如果院办认为我教学管理不当,决定要给我什么处分,拿出条据制度来,我无可推卸。但是,就这件事本身要我检讨医德败坏的问题,我做不到,让我因此就要求安寄远为了求和而妥协,我不同意。让我保证今后在我的病区内,我的学生不得罪家属,或者要我以后利用手术示教的时间给他们讲医患相处技巧,那根本没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