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寄远低垂下眼眸听着,又是这种,没什么波澜,很难听出情绪的声音。

“是,刚找到。”

“嗯,我送他回去。”

安寄远双唇一抿,嘴角划过一丝落寞。

“早上被我打了,他身上有伤。”

电话那头好像说了很久,安寄远很久都没有听见季杭的回话,就在他疑惑他哥是不是睁着眼睡着了,季杭清冷的声音突然在头顶响起,“今天的事,我会教训他的。爸有这个精力,倒不如去戒个烟戒个酒,调整好自己的作息多运动,言传身教,可能远比您挥个几千下藤条有用。”

安寄远有些惊讶地转头,然后就看到季杭皱着眉头将电话拉开耳边十厘米远,手机里隐约传来安笙激扬的骂声,季杭的眼眸里却只有一片平静,甚至还带着一如往常的安抚人心的笑意,如同十多年前的那些个夜晚。

季杭强硬地道了晚安便挂了电话,还来不及抬头,又一个电话打了进来。

这一次接起来,没了方才的严阵以待剑拔弩张,整个人的气息都软了下来。季杭只是随意地嗯了几声,用老母亲似得口气叮嘱人早点睡觉便挂断了。

安寄远晃了晃眼神,别过头不去看人脸上残存的表情,“乔硕吗?”

“叫师兄。”季杭皱起眉头正色纠正,“没规没距的。”

安寄远微微一愣,还没来得及细品“师兄”两个字的含义,突然被季杭严肃的声音吓到。

“那个冠心病的老人家后来怎么样了?”

安寄远马上缓过来,“心内说是房颤,给了胺碘酮之后就恢复窦性心律了,建议用β受阻 剂。”

“嗯。”季杭微微点头,“你觉得呢。”

安寄远吸了吸鼻子,“还需要抗凝药。”

季杭的嘴角不自觉地牵了牵,连他自己都没感觉到,“你是成年人了,应该知道学习是一个主动的过程。这不是你的病人,但是自己既然经手了,就学会跟着看病人的预后,这点很好。”

安寄远的脸甚至比刚才被脱下裤子那一霎那更加艳红,闷着头没说话。

“那你应该也知道,你需要别人如何对待你,也是你自己的责任。”

季杭的声音很轻,语气也不严厉,但是,就是这样坦然稳笃的嗓音,让人无比心安。

“回去把人病历抄十遍。”

第五章(5)

次日早上,神外A组的早交班,季杭的剑眉,自从顾平生破天荒地出现之后,就再也没有松下来过。

顾平生几近明目张胆的献媚早都在科室里传开,一大早安寄远进科室,就感觉到如沐春风般的阳光泛滥。采光极好的办公桌,电脑边的仙人掌盆栽,键盘前的早餐。安寄远的眉头也始终没有放下来过,身后的皮带抽出来的肿伤开始暗暗发疼。

例行的交班结束后,便等来了顾平生这一届科室大主任屈尊莅临A组早交班的目的,顾平生非常接地气地美其名曰破冰,却没想到自己实则就是个扛着铲子的水泥浆,打破了冰面,却在安寄远和众人之间筑起了一道厚厚的城墙。

同样站在一边的徐素和陆谨欢,在顾平生对安寄远的夸赞中,恨不得立刻当个隐形人消失。

从专业成绩,到获奖经历,到参与的课题和论文,作为一个轮转的住院医,安寄远却是优秀的不可一世,但不管怎样,顾平生这么当着大家的面把人整个履历背下来,怎么看都不像是对待一个食物链底层应该有的态度。

顾平生笑着向几个主治投去了意味深长的目光,“萧医生,周医生,你们今天都排了什么手术?让小安给你们上去做助手?”

季杭终于没再忍,缓缓将目光抬起来,扫视全场

“你们今天谁敢带他上手术?”

这一句话,就像是从外太空飞下来砸在会议桌正当中的一刻陨石砰!

顿时火光四溅,硝烟弥漫。

顾平生是第一次被季杭这么当着所有人的面顶撞,一向反射弧偏长的他一脸震惊地看着季杭依旧风淡云轻地斜斜靠在椅背上,一只手搁在桌面边缘,手心朝下,中指以几乎感知不到的幅度敲击着桌面。

季杭静静地一张脸一张脸看过去,他明明没有再说话,立场却是又分明了一些,随着无形的压迫感在小小会议室里扩散开来。

“季杭,”顾平生显然是没想到,声音还没有稳下来,“这,这什么意思?”

季杭还是那样的姿势,仿佛就算现在坐在他跟前的事国家主席,他都能那样坚定自持,“主任,既然人放在我A组,那就没有不守我规矩的道理。”

顾平生也知道,论道理,他理亏,但是论职务,他有绝对权威。

他放低了声音,“季杭啊,规矩是人定的嘛,现在不都流行人性化教学。”

季杭点了点头,眼眸里映射出底下人正襟危坐的样子,语气是人前一贯的不带起伏,“是人性化。所以,贴化验单,订饭买奶茶,复印病历这种活,我也没要求他干。但是在我的组里,就要讲究等级制度,他作为三个人当中年资最低的住院医,就得要从最基本的做起。”

顾平生尴尬地看了看一边站着的安寄远,用夸张的语调反问,“最基本的?”

“既然提起了,那我就把我暂时能想到的要求说一下,对你们三个,都一样。”季杭郑重严谨起来的样子,就连底下好多事不关己的高年资住院医都将坐姿调整到了最佳状态,恨不得像个小学生似得拿出笔来记。

“早交班不能迟到,晚查房也必须出席。自己的病人,病历都背熟了。换药拆线拔管这些事,不要让我看到除了你们三个人的其他住院在做,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没有谁特别娇惯,别人能做的你也能做。”季杭突然用曲起指节敲了敲桌面,点名,“安寄远”

一口咬在嘴唇内侧的细肉上,人蹙起眉头忍着身后的伤狠狠拔直身体,“是。”

季杭停了整整有十多秒,“你既然今天站在我面前,我就认为你昨天的建议是你在我面前大白天说梦话。再让我听到第二次,你就自己消失,明白了?”

安寄远抿了抿嘴唇,克制住自己想要低头垂眸的冲头,“我知道了。”

季杭掠过顾平生惊讶的眼神,直接说,“你年资最小。病房里测血压测血糖抽血气这些活,别等着师兄师姐们跟你抢,体格检查,写入院录,办出院,也都是你主要负责。你们三个,有空的时候就多研究研究病历,熟悉医嘱。”

整齐划一的“是”。

季杭点点头,“徐素和陆谨欢,你们两个是来轮转的,又是高年资,我不限制你们什么时候上手术。时间就这么点,有什么自己没接触过的病患,没做过的技能操作,侧重想学点什么,自己回去列个表格出来,只要不过分,我们都会尽量安排。”

从昨天到现在明显被忽视的两人突然有了受宠若惊的感觉,忙不迭点头道谢。

季杭最后看向安寄远,再一次郑重其事地叫了他的名字,“安寄远,你既然意愿要留在神外的,那我们的时间还有很多。我的意思你也听清楚了,病房里的事情没搞清楚之前先不用想着上手术出门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