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的旷班,当然是被季杭狠狠批评了。

其实,自从安寄远有心想要栽培周以宸来,季杭或严厉或温柔得在周以宸身上纠错的机会数不胜数。

在这方面,季杭是自私的。

他在安寄远身上灌注了数不尽的栽培和心思,如今那也曾会随风摇曳不停、颤颤巍巍的小苗逐渐长成大树,有了为他人遮风挡雨的能力,季杭却并不希望安寄远这么辛苦了。

为人师是医疗从业者无法规避的阶段,但也是个一件漫长而委屈的过程。季杭希望安寄远可以找个聪明、机灵、好学又乖巧的孩子,不给他添太多麻烦,不怎么惹他生气,也不需要安寄远去为之收拾太多烂摊子。

不像眼前这个

“你开的氯雷他定?”

如今这个年岁的季杭,已经很少在人前对谁如此严厉了。这句捎带凶意的质问抛出,周以宸便肉眼可见地一抖,“是……是我,昨天晚上患者女儿跑来说他发疹子了。”

季杭冷冷盯着周以宸,盯得他胆寒颤栗,“你查体了?”

“……没、没来得及。”昨晚一小时内来了三个急诊收治入院,周以宸恨不得三头六臂。

但这绝不是季杭会表示理解的理由。

患者女儿口中所谓的“疹子”,并不是任何过敏反应引起的,而是严重的蜂窝组织炎,已经从腿部的浅表层蔓延至系统,从而导致几乎危及生命的菌血症。问题的暴露一旦再晚上几个小时,后果不堪设想。

季杭瞄了眼角落里同样面色不善的安寄远,一盆冰渣子吭吭响的冷水兜头而下,“你进科也有些日子了,有不会的,可以慢慢学,没有碰到过的专业内容疑难病例,都会特地当作教学机会教你,你做不到的操作,你老师也一遍遍利用下班时间陪你练习吧。紧急情况下反映不当,导致患者坠床你老师工伤,都没有人怪过你。但,不论是无缘无故旷工,还是患者家属反映情况后,你竟连从座位上站起来去做评估都不愿意,没有诊断就直接给药干预都是态度问题。以宸,我看不到你作为一个医生,最基本的责任心和对医学专业的敬畏。”

屋外春色满园,整个住院医办公室的气氛却酝酿起浓厚的压抑,季杭转身走出门前的最后一道目光,缓缓扫视了一众埋头装不存在的住院医们,最终停留在安寄远身上。

“安主任。”季杭伸手,重重点了点身侧那站得跟枪似的少年,“带回去好好管教。”

兄弟二人年纪稍长,都不像曾经那般火爆、是非分明。他们的相处便维持在这种微妙的杠杆之上,哪一方稍稍多用点力,平衡就会被打破。奈何这么个学生,简直就把这杠杆当作体操平衡木似的蹦哒。

周以宸这事确实做错了,安寄远见青年明显被季杭的重话伤到后的失落情绪,也并不出声安慰,一下午都没给好脸色看。他远远听见季杭低声在电话里恳求检验科加快出血培养的报告,为自己科室内医生的疏忽而道歉,心里又更不是滋味。

这天下班是乔硕来接。

安寄远不能开车,这几天的通勤成了难题。都20xx年了,季杭为人长兄非但没有驾照,还依旧晕车晕得离谱,打车的那几次无一不将隔夜饭吐个干净。无奈之下,今天早晨只能尝试在早高峰坐地铁,可因为横冲直撞的人群总是挤到半残的安寄远,季杭居然差点跟人动手打起来,倒仿佛忘记了是谁总在教训安寄远像愣头青似的。

安寄远处理完手头的事,给儿子妻子打过电话后,才取了外卖溜进季杭办公室,窝在季杭桌后吃垃圾食品。康复科给安主任找了个造假不菲的充气夹板,靴子造型的塑料外壳里是软软的充气垫,戴上后安寄远便不用拄拐坐轮椅了,正常行走没有丝毫障碍。

他看过排程,下午第二台是一起颅骨复位,安寄远压根没料到季杭居然那么快就下台了,推门进来正撞上他用薯条蘸着甜筒冰淇淋往嘴里送,单手操作还不稳,半融的奶白色冰淇淋滴滴答答在季杭桌上洒了粘腻的一路。

薯条挂在唇角,安寄远诧异地张着嘴像只蚌。

季杭定睛看了他两秒,眼里并不保留嫌弃,什么话都没说,走进里间洗手去了。再出来时,安寄远已经收拾完了他的残羹剩饭,站到办公桌对面,指指桌角的纸袋,“哥,我给你买晚饭了。”

不就是训了他几句、冷了他几天、还骂了他的学生,四位数的满汉全席式外卖都降级成了麦当劳。

不过,季杭不挑食,他慢悠悠打开纸袋,一边开电脑一边瞥他一眼,“怎么不坐。”

安寄远摇头,“不了。”

季杭当然不会强求他,“嗯。”闷声应了,头也不抬。

房间里的气氛趋于安静,细雨绿了街景,安寄远看向窗外的眼神里也荡漾着幽幽的波纹。

啃完一个汉堡,季杭就在电脑后认认真真看屏幕,偶尔敲击键盘做笔记,中途还有科室医生进来找过他一次,安寄远只全程规矩站在旁边。

夜色都爬上来了,季杭都没有丝毫要动身下班的意思。

终于,在季杭第三次起身倒水时,安寄远忍不住了,“师兄还没下班啊?”

早高峰地铁被路人蹭一下都不行,如今直愣愣拖着个瘸腿笔直站了近两个小时,季杭都不带眨眼的。他咕咚一口喝水,“没有。”

“好吧。”安寄远紧接着问道,“那哥在干吗啊?”

找不到台阶下,也不会喊声哥委委屈屈说自己站不动了那岂不是承认自己被晾着罚站了?

不。罚站是不可能的。

他安寄远怎么可能被罚站?

所以,安主任摆出质问的口气,质疑季杭在干嘛。

季杭瞥了他一眼,无情道,“工作。”

铺好台阶还不下?安寄远憋屈了,没忍住,“几点了还做不完工作,有没有时间管理的概念啊。”

“啪”的一声。水杯砸在桌面上的声音。

季杭冷冷说,“出去。”

安寄远挣扎,“……我不说话了。”

季杭气得磨牙,“滚、出、去。”

乔硕坐在驾驶座向外看出去,看到的那幕画面,与许多年前安寄远阑尾炎时所差无几。半边残废的安寄远走在前,弯腰给季杭拉开副驾的车门,等他哥坐好了,才自己磨蹭着蹦哒进后座。

整个人肉眼可见地蔫了,跟乔硕打过招呼后便靠窗枕着。像是专心窗外风景,根本无心前座二人的对话,可偏偏在季杭话里落入两分责备的时候,唰地竖起耳朵,挪了挪屁股做到中间,凑长脖子、去听乔硕挨骂,津津有味。

安寄远对乔硕最近得罪的那位大佬主任并没任何兴趣,他在对话快接近尾声时,摇着脑袋问乔硕,幸灾乐祸得毫不客气,“师兄师兄,你刚跟着我哥的时候,是不是比现在气人多了?是不是总惹他生气让他背锅啊?”

乔硕机灵,对安寄远将自己弄成这副狼狈样的故事也有了解,一下就听出了渊源,“是你又气人了,还是你那学生又气人了?看不出啊,你都这样了还能折腾?”

安寄远扫了眼默不作声的季杭。从斜后方看过去,眼角的血丝格外猩红。

“我没有。”安寄远认认真真对乔硕说,天真无辜,仿佛副驾的人不存在,“主要是哥看我受伤了心疼,生气又不好再跟我计较,这时候以宸再犯一点什么错,就都变成火上浇油了,哥恨不得把他从26楼扔下去。”说到最后,还仿若无意地笑了出来。

这话,不是明晃晃的哄人还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