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不是早就看过了吗?”安寄远闷声道,“还要我说什么。”
“说你的反省成果。”季杭的语气一如既往的严厉,他将那张薄纸掀在安寄远胸前,眼神冰寒地向上凝视,定定等他接,“忘记自己写什么了?那就读两遍。”
骤然笼罩下来的气场让安寄远苏醒才不久的神经顿时紧绷起来,他皱起眉,抬起尚且健全的左手捏住检讨的一个边角,想要接过来,却被季杭在纸张另一边持续拉扯的力量对抗着。安寄远迷惑地将目光探去。
季杭难掩不满,“你的右手能写一千字检讨,连最基本的待人接物的规矩都遵守不了?”
安寄远愣了愣,随后抿住唇,用双手接过来检讨,一道冷汗滑过鬓角。
一目十行的阅览让安寄远刷新了脑海中还算新鲜的记忆,可季杭的较真和严厉仍旧让他感到委屈。安寄远捏着纤薄的纸张,一动不动立着。
“读。”季杭淡声吩咐,“读出声来。”
又不是十几岁的孩子。安寄远凝起眉头,偏过脑袋,直接道,“不读。”
显然不是头一次被顶嘴,因为季杭的面色并不显得意外,他垂下眼睑,指尖轻轻敲着床框,唤道,“安寄远。”
也不知是这夜色太冷,还是伤得实在不轻,安寄远只觉这一会儿的端立让他浑身都僵硬起来,背后用顶了薄薄一层汗。不论什么时候,季杭这么叫他名字,总是让人寒栗的。他又在原地站了有两分钟,沉默了有两分钟,才硬着头皮姗姗开口,“不该让自己受伤,哥受累了。”
安寄远的本意原是出自于内疚,季杭看得明白,也一点都不想放过。
他像是满怀好奇地问,“怎么才能不让自己受伤,从而不让我受累?”
安寄远哑口无言。
转运时出现意外,从发现问题到感受剧痛之间不过几秒,根本无以思考利弊得失,完全出自本能。这不是能够被控制被纠正的行为,自然算不了可以被筛选进检讨、做出反思的错误。
季杭抬手在他双手端握的检讨上轻轻一弹,“你很久没有拿这么肤浅的东西敷衍我了,再有下次,我会让你怀念一下检讨贴在布告栏上被传阅的羞耻。”
这话成功让安寄远拧住眉头,往后撤了一小步,不再去凑在季杭的腿侧。两只开始逐渐深邃的暗眸,像是藏了能吞噬焰火的巨浪。
“你让自己受伤是因为意外,而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意外,才是你该反思的,作为老师、作为带教、作为病区内肩负重任的成熟医生。”
季杭沉静下来和他讲道理的模样,很容易便让人想起当年无数个夜晚、无数次一坐一站的背影、无数道戒具破风留下的残影。像是可以完全不在乎,身边人不知收敛的暴脾气。
“你高估了周以宸在紧急情况下的处置能力,也没机会了解团队中其他成员是否能为你的学生提供协助,最后只能以自己受伤来掩盖他犯的错。事发后,更没有任何处置处罚措施不要跟我强词夺理说你骂他了,我看不到一个成年人为他犯下的错,所应该承担的后果和所需执行的弥补。”
季杭总结道,“就这样的孩子,你还要动用手段推他去评优?安寄远,我不跟你提这件事,不代表我不生气了。而是我在给你机会,想让你说服我,你有足够的理由这么做。”
刚睡醒的朦胧柔软不见踪影,安寄远面色冷硬地抿了抿唇,嘴硬得不得了,“我为什么要说服你。”
哥都不叫了。
季杭轻笑。
是啊,人家安寄远为什么要费尽力气说服你,你生气、不认同、不喜欢,与他有什么干系,他不需要用什么理由说服你,他有资源和能力独立处事待人,也有肩膀去承担一切后果。
季杭从坐姿抬头去看安寄远,不顺他的话继续说,只是盯着他看了好一会,语气依旧平静极了,“检讨你带回家去给泽儿当草稿纸用吧,今后不觉得自己有错的事情,不需要拿这种东西来搪塞我,浪费笔墨纸张,也难为你绑着夹板饭都吃不了还要写检讨。”
狮子毛都扎手,安寄远偏头就顶回去,“我没有吃不了饭,你不喂我,我自己也能吃。”
季杭气得牙根发紧,这屋子是不能呆了,他真怕自己控制不住抽安寄远一顿。从床边站起,肉眼可见的,看到安寄远因自己突然起身的动作怕得往后挪了半步。而季杭并没有心情教训,他一边向门边走去,一边强装冷静、抽空瞄他一眼,“你当然能,你多能耐,绑夹板坐轮椅,昨天还在住院,今天就能出门诊。”
安寄远一颗心跳得飞快,却仍旧理直气壮,“哪里能比得上哥,高烧三十九度还能上手术,大概也是嫌之前那次心肌炎不够严重。”
扶在门把上的手顿了顿,随后骤然拉开,季杭“砰”的一声加力,重重关上门。
番外《杠杆》5
人各有命。
有些人生起气来,叼出哥哥办公室冰柜里深藏在角落的冰淇淋,哼哧哼哧吃个干净、揉着冰凉的肚子睡到天明,气消了大半。
而有些人。
深夜进科室抓包一个不作为的值班医生,一顿训斥后回到办公室,看见散乱的冰淇淋包装纸,和不省人事当然也不知反省的残废弟弟,怒气便烧得更加熊盛。
安寄远这个周末过得不错。
对苏蕴瞒天过海已经习以为常,但对安泽便行不通。周五晚上看见几天没见的爸爸回家时的模样,立刻便红了眼睛,哇的一声大哭出来。季杭和安寄远都在哄娃这个领域不算精通,勉强忍着对彼此的脾气,齐心协力两三个小时才算把安泽哄好。
周六一天,安泽都跟小大人似的,伺候父亲洗漱吃饭。周日他要去上兴趣班,便换了安淮来。两个孩子岁数相差不大,风格却迥异。安寄远想起安淮那一本正经制止他喝冰可乐的严肃表情就好笑,简直跟他爹一个模子刻出来。
当然,过得不错还有一个很大的原因季杭一整个周末都在医院加班,兄弟二人都可以从训一句顶一句的循环中稍作歇息,调整状态。
早春天气凉爽、雨露充沛,不用出门诊也不用上手术的周一早晨实属难得。安寄远难得有时间静下心来研究手里几份算是疑难的病历,他坐在办公室窗边,两条腿平平搭在矮沙发上,看窗外绵绵细雨飘逸纷纷。趁休息眼力的时光低头,一个熟悉而急促的身影冲破雨帘。
还能有谁?可不就是旷工一早晨的周以宸吗?
“对……对不起……”雨水顺流衣襟而下,在安寄远办公室门口汪出一潭水渍。明明淋了许久的雨,周以宸的嗓音却干得像要冒烟,“老师,我错了……我也没料到昨晚从山里出来的时候会封路,是不是给大家造成很大的麻烦?我错了错了,老师,你生气就骂我吧……别这么看着我吧……”
麻烦是很大,可安寄远也不是初来乍到的小医生,在突发状况下统筹预判的领导力,好似是天生的,稍作协调便抽人替补上周以宸的空缺。
但他并不准备让眼前的男生减轻负罪感。
安寄远凝起眉,“家里有急事?”
周以宸摇头,“不是。”
安寄远很严厉,“从B市到你家单程就要一整个白天,你也从来不会挤着周末这点时间回家,到底是为什么?”
这些问题,安寄远在早晨的电话里就问过他了,当时周以宸吱唔半天没答话,可现在当老师的面,就是借给他八个胆子周以宸也不敢了。
周以宸从淋湿的双肩包里掏出一个包裹严实的袋子,袋子里又用塑胶袋包了好几层,他一层一层剥开,嘴里泛起嘀咕,眼神又不禁躲闪,“老师,我说了您别生气……我们镇上有位专门看伤科的老中医,我小时候从半山腰滚下来还能活命没落残疾全靠他。老师,老师您先别皱眉……我,他家的药材都是自己上山去找的野生药材,跟城里人工培育的药材不一样。您试试吧,真的有用……”
安寄远简直就想把他摔在沙发上狠狠抽一顿。
周以宸还真不是个八卦的孩子,来神外那么久,听说过老师的父亲从前是个有名的中医至于多有名,他一个大山里走出来的小镇做题家,还真不了解。他不知道论起医术和药材,自己手里宝贝似的攥着的东西,大抵会被陆白直接扔进垃圾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