咬在骨头上的刺痛,胃里隐隐翻滚的恶心和低浅无力的呼吸,在那一瞬间都被抛于脑后了。安寄杭看见弟弟脸上太过灿烂的欢愉,干净到没有一丝烦恼杂质的眼神,觉得自己偷偷摸摸学车这两周来的摔打和挣扎,真的,特别值得。
小木头收敛起想要立刻带弟弟出去疯玩的心,摆出一副专属兄长的严肃神情,抬手,不轻不重地拍了下弟弟屁股,“好了。认真学习,才能认真玩乐,赶紧的。”
安寄远一屁股坐回凳子上,用铅笔扎在自己的梨涡里,心思早都飘去窗外了。他歪头晃脑,发出每个孩童都曾有过的抱怨和幻想,“所以,人为什么要学习呢,真是的,就不能一直玩吗?”
安寄杭笑,“不学习,你怎么工作,没工作,你哪来的钱,没钱,你吃什么?”
安寄远不以为然,小大人模样得胸有成竹,“吃哥哥做的啊,有你在,我还担心吃什么吗?”
季杭没说话。
可是,哥哥会死啊。哥哥死了,我的小远要怎么办呢?
那时候的季杭,并不是每时每刻都虚得像个弱不禁风的病秧子。
在安寄远并不算长远的记忆里,清晰的明媚的一幕幕,是坐在季杭自行车的后座被吹迎面而来的江风吹个满怀,是玩捉迷藏不小心睡着后被抱上床的轻柔和嗔怪,是那站在踩脚凳上跟厨房叔叔学做安寄远最爱吃的点心时端正的背影,是初中部高冷的学霸学长半跪在地上给自己系鞋带时认真的后脑勺,也是在他挨完揍后,严肃、生气却怎么也藏不住心疼的眼神。
安寄远一天一天长大,季杭的身体,也一天一天变得更糟糕。
他开始需要喝很多很多药,每一碗,都是浓稠黏腻的苦涩,每天吃完药,就不剩什么胃口了。
他晕倒的次数越来越多,上课的时候、吃饭的时候、在操场,在回家路上,猝不及防地让人害怕。
他好像,时常会心情不好,开启一些安寄远并不想继续的话题。
“小远,你来。哥跟你说一件事。”
严肃却平和的语气,让安寄远警惕起来,他走近窗边,在哥哥身边站定,“哥。”
季杭笑得温柔,静静看了安寄远一会,才说,“小远,如果有一天,哥哥死了”
安寄远猛然扑上去!
他一把抱住季杭瘦到硌手的身子,连呼吸都变得急切。猎食的动物似的,吭哧着扎进季杭怀里,“不会的!哥哥不会的!我不知道别人,但是哥哥肯定不会的!!”
他嘶吼着、大声叫嚣着。没有悲伤,因为,安寄远从没想过哥哥会真的离开他,当时的他只觉得离谱,这种事情绝不会发生。
年少的安寄杭只是轻轻替孩子顺气,坚定而温柔地说,“哥是说如果,如果,有这么一天,要麻烦我们小远一件事情,可以吗?不会连这点要求,都不肯答应哥吧。”说到最后,已经带着些刻意的轻松逗笑了。
被小孩儿说中了。
季杭没有死。
可是,他也不再是我们小远的哥哥了。
最开始,是季杭在放学时间被安寄远平生只见过两三次的舅舅接走,而后,舅舅带了一个女人来到家里。有时,父亲会在,会参与谈话,或者说,是不休的争吵和咒骂。偶尔,父亲不在,陈析就会带季杭出去。
那几天,兄弟两个几乎全无交集,安寄远开始察觉出不对劲,是看到哥哥的眼神,从迷惘不解、到愤怒憎恶、最后漠然冰冷。
他看着自己,仿佛在审视一个杀人犯,“你在偷听?”
小孩儿吓坏了,他的哥哥从来没有这么冷漠地对他说过话,安寄远浑身都在抖,“哥哥”
“滚回房间去。”
季杭的声音,犹如凝结的寒冰狠狠刺进安寄远心里。
小孩儿的整个世界,在那几天里,都变了。
变得面目全非。
安寄远被季杭粗暴地拎起,一路连拖带拽扔进房间,生硬的地板磕得他肋骨生疼,可真正叫人望而生畏的,是季杭嫌恶的眼神。
安寄远慌了。
他还小,又向来被哥哥当宝贝似的护着,很多大人们之间的事,他都不懂。可是,他能感受到,自己最最珍贵的东西,正在一点一点、不受控制地溜走。
“哥哥,你怎么了?你不要吓唬小远,哥哥”泪水冲刷着脸颊。
季杭冷冷说道,“安寄远,别叫我。我不是你哥。”
他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也不敢问,怕下一个答案更加残忍,就只能一直哭一直哭。
可季杭转身要离开,他又舍不得极了,他害怕哥哥会走,会再也不理他了。安寄远只能连滚带爬,上前抱住季杭的腿,不敢说话,连呜咽都小心极了。
“别碰我!”
骑车经过下坡路的时候,季杭总是不放心,怕小孩儿拽不紧他,便每每都习惯腾出一只手来,那只手很温暖很踏实,紧紧攥着安寄远的胳膊,生怕速度快了就把孩子丢了。
可现在呢,他说
“别碰到我!离我远点,我不想看到你,安寄远。”
转变来得太过突然而急剧,未曾经事的九岁男孩根本难以承受,他几夜几夜的不睡觉,几天几天的不吃饭。去问安笙,得到的,也只得到一个直白到令人无法接受的答案:呵,你哥不要你了,你还看不出来吗?
不可能的。
这不可能。
安寄远不信。
那是从小到大都将他捧在手心的哥哥啊!
往日的蜜糖切实甘甜,一滴一缕的凝结成壳,铸造起安寄远晶莹通亮的内心世界。
那个再痛再难受也会对他眯起眼笑的哥哥,那个为满足他心愿而一次次从车上摔下摔得遍体鳞伤的哥哥,那个在外清冷寡淡不苟言笑,却唯独会对自己耐着性子又哄又骗的哥哥。
怎么就,不要他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