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硕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了他身边,手臂交叠搁在栏杆上,顺着季杭的视线方向望过去,锁在远处的隐隐约约能看到的街角处。
他虽然不是大家族里出来,礼仪规矩量度精准的公子,但是基本的人情世故,乔硕是懂得的。
“这本来就是老师的家事,刚刚是我唐突了,如果老师觉得我不应该干涉的话,我道歉,以后不会过问的了。”
季杭手上的动作突然停了下来,回头,冷冷地扫了他一眼。
没说话,但是乔硕还是埋下了头。
季杭偏了偏脑袋,淡淡地翻看着自己的手掌,声音在黑夜里显得单薄无力,“帮我拿罐啤酒。”
“不行。”乔硕立场坚定地弹起身子,脖子梗得笔直,“心情不好的时候不能喝酒,老师忘记你答应过庭安哥什么了?”
不管什么时候,提起颜庭安的名字,季杭总是温暖的,僵硬的心墙像是裂开了一道口子,丝缕阳光倾泻进来的温暖。
季杭嘴角滑过一缕轻笑,“你庭安哥给了你什么好处,小警察似的。”
乔硕在喉间哼了一声,想要说什么,却还是一口又憋了回去。
季杭似是看出了他的欲言又止,眉头一紧又松开,“说吧。想骂我,觉得我是混蛋,想替小远打回来,都可以。”
乔硕突然有些莫名其妙,“我才不替他打,要打回来也应该是小远自己来。”
季杭瞥了他一眼,不带什么感情,语气温吞柔缓,却有一股含于内里的清冷,“他敢。”
乔硕先是被季杭的眼神吓住,喉结上下一滚,可反应了两秒后心里突然涌起了一团气,“老师对小远不公平。”
“我对他,从来就没有公平过。”季杭握着的双手一紧,沉沉吐了一口气,睫毛轻颤着下垂,遮住了眼眸里的光。
言不及义所导致的郁结,比沉默更加可怕。
乔硕本来是想找季杭好好说的,可是他这样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让乔硕莫名就心里发痒。
盯着人的眸子追过去,“老师还记得第一次跟我动手的那次吗?”
季杭的眼神继续往下落,仿佛这样便能遮起满眼的故事。没说话,他怎么会不记得,那也曾是他人生中数一数二的灰暗时期。
“当时老师给我的感觉,”乔硕想起来竟然有一丝好笑,“很理智,脾气特别好,道理一条条,一丝一缕地拎出来跟我讲,把我讲的无地自容,那么羞耻的惩罚方式,鬼使神差地竟然接受了。 ”
季杭扭过头去看他,微微挑了挑眉,眼神还是一如既往的霸道,却怎么也藏不住深潜在底下的失落,“你跟小远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乔硕打断季杭的话,“是因为你是他哥哥,所以老师就可以理所当然地要求他,然后觉得他虚心听教是作为弟弟的本分,稍作反抗就是不服管教?”
乔硕注意到季杭渐渐沉下去的神色,索性不去看人,将脑袋搁在双臂上趴在栏杆上,漠视季杭周身散发的凛冽和清冷,“老师曾经跟我说,做医生要受很多委屈,患者和家属会将最消极的情绪传递给医护人员,所以,回了家,尽量不给我受委屈。”
他回过头一副据理力争的样子,“难道小远受委屈就是理当如此,被你揍了还要千恩万谢的?”
季杭眉头一紧,剜了他一眼,月光下的侧脸凝重冷冽,“哥哥教训弟弟,天经地义。”
“不是的,老师。”乔硕摇头,沉和的声音透着难得的郑重,“这世上没有任何两个人之间付出和得到的关系是天经地义的。你我之间也不是,您知道的。”
季杭的脸色已经不太好看,可是乔硕却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只是语气缓和了许多。
“老师在乎小远,希望担起兄长的责任去规范他引导他,那就应该明明白白地让他知道,你是在为他好。然后在他向你交付信任之前,先毫无保留地相信他。”
空气安静得只剩下季杭温热的鼻息,好久好久,久到乔硕以为季杭真的生气了。
“是我对不起他。”
季杭屏息凝神,声音很轻,语速很慢。可是每个吐字都坚稳得像立下的誓言。
“但是,他日后的人生,我也会负起责任。”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时光在他脑海中徐徐倒流。
一个个消逝已久的往日情景,如同死尸狼藉的战场上的幸存者,在辽阔苍凉的天地间默然站起来,神情黯淡地立在他们倒下的地方。
季杭感到彻身冰凉,从头到脚的僵硬。
夏风呼啸,在耳边哗哗吹过,乔硕的心肌紧紧收缩着,声音随着风散在静谧的夜里,“老师不应该把所有责任都自己担。”
季杭扭过头,神色里留存着淡淡的压迫感。
乔硕有些心虚地低着头,“夏冬哥都跟我说了,老师离家的事情。庭安哥,还有”翻起眼帘觑了一眼季杭,又忍不住垂落目光,唇角微启,“您的,师父。”
季杭明显一怔,缓了好久才牵动了脸上僵硬的肌肉。
那个人那个季杭人生中鲜有的,很难做到爱憎分明的人。
他敬重他爱戴他,没有他,自没有季杭的今天。他的命,是他给的。他今天所有的成就,没有他,便一无是处。哪怕,越长大,离当年的十四岁越远,他愈发不能确定,那人的动机,到底是什么。
季杭看人,眼神中晕开几分责备,无比笃定坚稳的声音,“师父对我很好。错在我。”
乔硕知道季杭有些不开心了,声音轻了,“想要活下去,有什么错。”
季杭不置可否,等了好久,才抬手轻拍了一下乔硕的后脑勺,便再没了下文,眼神还是盯着远处隐隐约约可以看见的街角,和时不时呼啸而过的车辆。
履步具艰地苟且偷生到十四岁,如若再不选择手术,季杭会死。
想要活下去,确实不是他的错。
但是将父亲的过失,母亲的去世迁怒到安寄远身上,他无从辩解。
哪怕,这些事,对于当时年仅十四岁,濒临生死之缘的季杭来说,已然不是他这个年纪所该承受的。
哪怕,如果再回到当年的十四岁,他仍旧不知道什么才会是更好的选择。
“咚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