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寄远一顿,整个上身都泛起了粉红。
“让你脱衣服,你还想脱裤子?”
安寄远恨不得把自己一巴掌拍扁了然后在地板上找条缝钻进去,头埋在锁骨间,尽量不动声色地将两只手慢慢放回身侧。
季杭看着那张存在于记忆深处的略带孩子气的茫然脸庞,心里突然划过一丝异样的感觉,有一瞬间的呼吸困难,心上一根敏感的神经被安寄远出于本能的拘谨局促和小心翼翼挑拨着。
然而仅仅是一瞬间,季杭的眼神在飘窗上的人脑模型上打了个弯,又恢复了往常的沉寂,扳下脸来,“现在知道怕了,打架的时候干什么去了?”
季杭一边说,一边就站起身来拽过了他受伤的那条手臂,愕然入眼就是那道缝合伤蔓延在小臂上。经过这些天恢复的伤口早已没有那么狰狞,只剩下边缘处还没有来得及退下去的红肿。
他缓缓看过每一针的针脚边缘,又用手指稍稍摁压也不见脓液,听见安寄远嘶嘶吸气,没好气地道,“挤破头皮要往外科跑,万一伤到神经我看你怎么做手术。”
听着季杭的嗔怪,看着人垂头认真的侧脸,一股低伏的电流咻得一下猝不及防地流过安寄远心头,一阵酥麻。
可,竟是诧异比开心更多一些,低着头有些不知所措,“对不起。”
季杭没理他,放下了他胳膊,又打量起他身上的淤青来,肩膀上有一处已经退的差不多了,还有点泛着青黄色,腰间也有一处擦伤,看着好像也做了清创。
季杭一点不客气的用手摁了摁他肩膀上的乌青,狠狠训斥,“你对不起的是我吗?二十多岁的人了做事没个脑子!还学小年轻跟别人打架!”
安寄远不是一个省心的孩子,从小就胆子大的经常让全家人都心惊胆颤。
季杭刚离家的那段时间里还使劲学乖努力做个好孩子,但是血液里的躁动和不安分,还是早都渗透进了每个细胞里的。别人家里都是哥哥挨得打多,安寄远在这方面倒是从来没有要谦让的意思,从小就在抗揍讨罚技能上甩季杭两条街。
不过,无论是九岁的小屁孩还是二十出头的大小伙,在哥哥面前,原野上的狮子总会变成栏栅里的山羊。
安寄远肩上那块伤得最重的乌青被摁出了一个坑,疼得眼冒金星倒吸凉气,“额,哥!哥!我错了。”
季杭突然用力在那块青上拧了一下,“少来这套!你真的知道错了就不会三更半夜受伤了不去急诊,而是把正在值班的医生叫去给你收拾烂摊子!你以为你是谁,安大少爷没做过瘾是吧,一个电话就把值班的住院医叫来当自己私人医生,全世界人都要围着你转?”
安寄远疼得浑身发软,但是听到最后一句,身子骨一下坚实起来,本能的抵触,“我没有”
季杭猛然抡起手臂,惯着风就扇下来。
安寄远吓得紧紧闭上眼睛,意想之中的疼痛却没有到来。
他睁开一条缝,季杭停在他耳边的手掌突然贴上了他的脸,冰凉彻骨的,正如他的声音,“我不管你在爸面前是什么样的,以后不管在医院还是家里,跟我这儿没有顶嘴的。”
安寄远没敢吭声,纯粹是吓的,一口气憋在喉咙口上不来下不去,眼里一波一波的恐慌翻滚而来,被季杭的眼神看的心里发怵。
有那么一瞬间,看到季杭低头凝视他伤口眼底不小心露出来的情绪,他真的差点以为,曾经那个事无巨细般管教着他的哥哥又回来了,差点以为,季杭是心疼了。
但是安寄远马上清醒过来,季杭之所以会因为这次的事动了怒,只不过是因为他把乔硕牵扯进来了。
安寄远生生吞下心底的失落,眼里却没了方才的唯唯诺诺。
季杭凝视着他的双眸,半响才开口,努力掩盖声音里的无奈,“我今天不留下来吃饭了,你看着点爸别让他喝多了。”
安寄远嘴角划过一丝讽刺,自己转身拿了衣服套上,“哥是不想委屈了乔硕吧。”
季杭神色蓦地一凛,眉峰间就像是纵横着万千沟壑,凝视着安寄远的目光里散出毫不掩饰的不满,那是对任何人都不曾有过的决绝和专断,“对于我吩咐下去的事情,我只希望听到一个答案。除了答是,我不需要其他多余的回应。轮不到你自作聪明的猜想,和不知天高地厚的置喙。”
安寄远眼底浸润开几分自嘲,对啊,这才是他的哥哥。怎么看到他对乔硕那样风度翩翩,温文尔雅的样子,就妄想自己也能得到相同的待遇呢。
原来是时光太钝,将记忆磨得零零碎碎,醒来后误以为你近在咫尺罢了。
安寄远用尽了全身力气,都没办法阻止自己不去想,眼前这样决绝狠厉的季杭,也曾经是那个黑暗之中紧紧抱着自己,耐心逗笑的人,那个彻夜陪着自己聊天,为他擦去眼泪的人,那个把自己护在父亲的家法之下,总是以之为重的人。
他也曾给予过自己生命中一点一滴的温暖,建筑成高墙堡垒。
是这些温暖,教会自己成为一个善良的人。
可是这样的季杭,早已不属于自己。
但他总还是抱有那么一丁点希望。就像,被鱼刺卡过喉咙却还是喜欢吃鱼,被狗咬过被猫抓过却还是忍不住逗弄,满口蛀牙却仍旧嗜甜如命。
道理都是一样的,为了那曾经尝到过的甜头,即便被伤害也还是不死心,心甘情愿,义无反顾。
安寄远垂下了脑袋,牙根咬得他咀嚼肌发酸。
“学不会吗?”季杭的语气很硬。
原来,真的有这样一个人,他的一个眼神能将捧你上天堂,他的一句话语却也能把你打入地狱。
既然没了期望,安寄远很快就放下了本不属于他的乖巧,他不是没有委屈,他也不是不会难过,“该吵的架也吵了,该放的狠话也没少撂,现在关心起爸来,不觉得晚了吗?”
很少有人敢当着季杭的面这么顶嘴,就连乔硕都不会这么话里藏刀地跟他说话,可是季杭并没有一丝意外,“你是不是真觉得我不会打你?”
“你有什么资格!”安寄远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冲破屋顶,血红的双眼直勾勾盯着眼前这个依旧风轻云淡的人,“你十四岁离家的时候,你指着我鼻子骂我不配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时候,在我哭到都快瞎了跪在你面前求你而你却置之不理的时候,你早都失去了做哥哥的资格!你现在凭什么可以堂而皇之地要求我!”
空气里弥漫的硝烟让安寄远觉得呼吸困难,他怕自己再一次没用地在人面前哭出来,一个转身毫不犹豫地就冲出了书房。门一开,就看到乔硕呆若木鸡地站在那里,满脸局促也藏不住他的震惊。
安寄远一把推开乔硕,他没有躲,后腰没有缓冲地撞上了身后的栏杆,疼得身子一软。
乔硕下意识望向屋内的季杭,那张永远坚强的脸上一闪而过的挫败和无奈尽数落入了他的眼里。
如果,如果当时的季杭和安寄远能够明白哪里有希望,哪里就有失望。
可能,是不是就不会有今后的那么多后悔,后悔在最好的年华里,选择针锋相对,对眼成仇。
是不是就能明白,别太苛求自己,也别太苛求那个你爱的人,他跟你一样,不过是个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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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4)
乔硕看了眼扶着眉心的季杭,这样的老师让他不想也不忍打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