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杭只好收回手,他从来都不觉得颜庭安好骗,“师兄不是早知道了吗?”
颜庭安不以为然,“我知道是一回事,你怎么做的,是另一回事。就像小远他自己可以成天像只刺猬似的扎你,可是见急诊那个给你缝针的同学动作不利落,还是恨不得上去给人家两拳。”
季杭想起这几天安寄远在科里对他的态度,好笑地揉起太阳穴,“他哪是刺猬,我看像海胆还差不多。”
颜庭安稍顿片刻,“你知道,那天你晕过去,小远在抢救室看着护士给你上监护时,问我什么吗?”
季杭没出声,捏着手机的指骨却逐渐泛白。
“他问我,为什么会同意你立下生前预嘱,为什么要瞒着他,问我,是不是因为他不够优秀、不够冷静、不够强大,所以才没有资格参与你的人生。”
仿佛回想起很久很久之前的许多事,颜庭安的声音陡然就远了,“带孩子很难吧?你要教会他道理固然重要,但是,不能只和他讲道理。”
“咳!咳咳!!”
电梯再一次恢复静止状态,安寄远靠在墙边猛咳一阵,胸骨仿佛是被巨锤狠狠砸碎似的,额头疼出厚厚的冷汗。而他的右手,仍旧坚决地按压住毛阿姨右手腕上的出血点,不敢有分寸的偏移。
这一次,上天剥夺了他们最后一丁点福利,头顶的白织灯和墙面上的液晶显示屏彻底熄灭,电梯间内唯一的光源,便只剩监护仪上跳动的数字。
安寄远艰难地直起身体,看向床对面的护士和护工,“没事吧?”
年轻护士的眼睛充盈着泪水,“没事,安大夫你没事吧?是不是摔到了?怎么办啊,我们会不会死在这里?”
额外的镇静药物开始起效,毛阿姨再一次合起眼睛,安寄远检查过气管插管的位置后,才听见监护仪上发出的幽幽警报,血压数值读出了:192/108。
他们几个四肢健全的人是绝对不会死在这里的,可毛阿姨会不会出事,谁都没办法拍胸脯保证。
“带降压药了吗?”咳得沙哑的嗓音里,透出几分疲倦。
护士用手机的灯光照向转运箱内,“有!箱子里有拉贝洛尔!”
安寄远,“先给10mg。”
毛阿姨有幽闭恐惧症,安寄远的逻辑,是在她插着管用着镇静剂的时候,把术后复查一定要做的CT做了,既能减轻焦虑得到更加优质的成像,又能排除因手术并发症导致的术后不复苏。
他的初衷是美好的,可奈何,老天与他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
他总以为,努力就会有成果,付出必然对应得到。
以为,他可以不将私人情绪带进工作,可以与季杭一样冷静果断、谨慎勇敢。
以为,他那么多年来全靠自己走到今天,医学院第一的傲人成绩,去哪儿都有老师争抢的出众能力,和上级都为之惊叹的漂亮履历,不需要任何一个人,他也可以从这身白大褂里找到足够的情绪价值,可以优秀到不必辗转在季杭的藤条之下。
自小在学习和工作上一帆风顺的安寄远,从来没有想过,季杭口中的“不够优秀”,竟也不算是苛责。
眼睁睁看着最后一毫升的镇静剂被推进毛阿姨的静脉里,绝望逐渐堆砌成山。安寄远不断在她耳边细声安抚,可镇静剂的药效逐渐退去,毛阿姨再一次躁动挣扎起来。
浑身插满管子不得动弹,睁眼便是不见五指的幽闭空间,监护仪屏幕上微弱的光,照亮身侧年轻人脸上模糊不堪的血迹她无法张口说话、难以表达惊恐和疼痛、她被束缚住双手,周身急切的交流声模糊地敲打耳膜。
心理的恐惧,逐渐转化为监护仪上的线性增长的血压和心跳。
安寄远的双手死死按压住毛阿姨的身体,以防其他管路脱落。嘴上却试图用最轻柔地声音道,“阿姨,别紧张,深呼吸,没事的,没事……”
转运箱内仅有的降压药和镇静剂,已经全部用完。
任何外科手术,术后的血压控制,都必然是重要的,更不用说,如此大型的开颅肿瘤切除。
“怎么办?安大夫,药都用完了!”
安寄远的大脑一片混沌,他给不出任何答案。
像是沉溺在湍急河流中的小鱼,无以泅渡,那河流翻滚时浑浊的声音,成了他今后很长时间里,每日每夜难以入睡的警钟。
时隔多久,安寄远也记不清了。那厚重的金属门外,终于传来细微的声响,门缝处挤进一丝光亮。
他们获救了。
电梯撬开一条缝时,安寄远便嘶哑着嗓子让救援人员去临近的科室借药,话音未落,视野里便出现那只熟悉的大手,递出一支乳白色的针管。
不拿藤条戒尺的时候,竟让人感到如此踏实温暖。
“先把这支推了,回科室再说。”就连那半死不活的冷淡语气,都熟悉的让人鼻酸。
毛阿姨的病床被推出电梯间,走廊里,闻讯赶来的神外ICU值班医生陆续围了上来,久违的人声纷杂蓦然淹没头顶,他们或客套安慰,或礼貌性拍拍安寄远的肩膀,或低声嘱咐护士给药。
监护仪上的生命体征,逐渐趋于平稳。
唯独一个人,始终冷脸无言。
安寄远站在床头,与正俯身查看患者瞳孔的季杭分立病床对侧。
他此刻的状态有些难以言喻,同时交杂了清醒和恍惚,悬在身侧的手臂,几不可见地微微颤抖,不敢去看季杭肃厉的侧脸。
作为此次转运的负责医生,安寄远有义务开口汇报情况,“患者是在电梯被困时苏醒的,维持的丙泊酚滴完了,后给予两支”
“受伤了?”季杭冷冷打断。
他的眉峰深蹙,声音硬冷,好像一柄尖锐的冰刀,拦腰将安寄远絮叨的话音截断在唇边。
安寄远一个冷颤,像被当众指责错误的小学生,正色道,“躁动期间动脉置管脱落了,指压止血了,没有其他伤口,除了期间血压波动”
他仍旧没能说完整句话。
季杭从毛阿姨的脸上唰地抬眸,视线里同时包裹了灼热和冷厉,一点都不遮掩那震怒
“我在问你受伤了吗!!”
掷地有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