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季杭的训诫素来带有强烈目的性要避免类似事件的发生,他便绝不会允许自己表露一丁点称赞或欣赏的成分。反之,他会用不留余地的训责来表明自己坚决的态度,绝不容忍,不容姑息。
原以为过了下班时间那么久,科室里不会有太多眼线,是以,季杭才会将乔硕扔出去。
甚至,他可以确信,乔硕不会走。
然而,季杭没有想到,乔硕非但没有走,还直挺挺跪在了他办公室紧闭的大门前。
一言不发,直挺挺地跪,脊背和双臂紧绷僵直。
二十五岁的大男孩子,再皮实,也是知羞明耻的。夜深人静,更显得路过家属的议论声尤为刺耳,那些平日里同级甚至下级的大夫前来劝解,也无一不像是响亮的巴掌拍在他脸上。
可乔硕却始终无动于衷。
值班护士无奈,主任办公室前跪着一位身穿刷手服的大夫,怎么都不像话,斟酌片刻,只好一个电话打给顾平生。
护士同顾平生在电话里汇报时,他尚且还觉得难以置信。
乔硕这孩子到科室里那么多年,从来都是跳脱潇洒、俏皮不羁的性格,偶尔也会撞见从季杭办公室里出来微红的眼眶,但大多是隔一台手术,便又能与他家老师嬉笑玩闹了。
哪有像今日这般,脸上布满未干的泪痕,规规矩矩跪在季杭门口,红肿的双眼显然是痛哭流涕后的产物。
这都什么年代了?
乔硕居然光明正大跪在他老师门前?!
“季杭!你个小兔崽子脑袋砸疯了是不是!”顾平生破门便是大骂,“你让小硕跪门口的?!你知不知道多少人看着!快点让他起来!”
显然也是劝说无法后,恼羞成怒。
季杭一听,脸色即刻阴沉下来,他放下手中的器械,大步走到门边,紧紧攥着拳头才克制住自己一巴掌掀翻乔硕的冲动,沉甸甸命令道,“进来。”
顾平生在乔硕身后锁了门,才一回头,就看到季杭用可以射穿城墙的犀利视线,狠狠瞪着乔硕,把那满脸苍白的孩子,紧紧钉在了门边的白墙上,吓得汗毛竖立手足无措。
哪怕一个字都不曾说,顾平生都能感受到季杭眼底的刀光剑影,和乔硕那脆弱身躯上的千疮百孔。
顾平生上前半步,挡在季杭面前,“你怎么回事?我不是跟你说了吗,这也不能全怪他啊!上面让封口的,你让我们说什么。”
季杭冰冷的视线,直直注视乔硕因疼痛而显得别扭的站姿,语气沉甸甸的,“乔硕,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威胁我。”
“季杭!”顾平生愕然打断,“你哪来那么大火气,好好说话!”
昨天季杭来找他的时候二人就有过激烈的争执,结果当然可想而知,顾平生只能抱头眯眼血压高才吓退季杭。
顾平生算是知道,这件事根本无法从季杭身上下手。
于是,转而揪来墙边那怯意满满的乔硕,“你好好道歉了没,说你的想法了没有,你老师这几天知道可给急坏了知不知道,上蹿下跳去给你到医务处评理。别跟你老师犟了,他凶是凶,但不都从来都为你着想的吗?是不是?你自己想想,你老师给你担过多少责?诶!你这孩子,哭什么啊,说话啊!”
眼泪像是泄洪的大坝似的,根本止不住,带着翻滚激荡的情绪,汹涌澎湃地往下滚。
经历过季杭狠厉的训斥、毫不留情的责打、决绝冷漠的重话、和羞耻难堪的跪省,一点点柔软的声音和气息,都能让这个故作坚强的少年彻底沦陷。
他太难受,也太绝望了。就好像身披一件劣质的铠甲,所有人都以为他刀枪不入、所向披靡,可只有乔硕自己明白,那坚硬外表不过是伪装出的空壳,他也会疼、会被伤到、会狠狠地难过。
顾平生抽来纸巾,一边无奈地瞪了季杭一眼,一边给孩子擦着他那止都止不住的泪水,“行了行了,别哭了,你老师在替你忙活呢!现在不是也没确定,也不一定就是要走,是不是?就算是走了,也可以回来啊,那么大男孩子了,坚强一点,听见没?你这样跟个小娃娃似的,让你家老师怎么放心,嗯?”
乔硕不顾形象,“哇”的一声泣不成声,他大步上前,狠狠抱住顾平生那年迈的身躯,将满脸莫名被他抱的一个踉跄的顾平生揉进怀里,哭声颤抖荡漾,胸腔起伏激猛。
像是要把所有曾经默默吞回肚子里的眼泪,全都释放出来。
他原本一点都不委屈的,可被顾平生这么一安慰,心底难过的情绪扩散得愈发浓烈。
这几天在科室里本就受尽冷眼,老师连续三天没跟他说一句话,一见面又是劈头盖脸的训斥和责罚,将他扔出办公室的动作里,是乔硕从未经历过的粗暴和狠绝。
他体会不到一点余地,老师不要他了,这是他残存的理智,唯一能解析出的意图。
乔硕从未想过自己当初的决定会带来如此沉重的后果,他明明没有坏心,明明只是想帮他无权无势的老师一把,明明,听说老师晕倒在手术室的时候,恨不得可以把颅骨都捐给季杭。
“好了,我知道,没事的。知道你是好孩子。”
顾平生比乔硕矮了整整一个头,被如此箍紧,完全没有享受可言,简直就像是被一头棕熊控制,偏偏这熊孩子还力大无比,沉浸式地将脑袋靠在他肩膀上哭得投入。
顾平生只能拂过脊背替他顺气,轻轻叹气,语重心长,“现在通讯和交通那么发达,去哪儿其实都差不多。你就算走到天涯海角,也都还是你老师的学生,都是我们B大神外走出去的孩子,这里永远是你的家。小硕啊,你今后还会遇到很多老师,有些会帮助你掌握技能,有些会有利你晋升职位,但是你一定会知道”
顾平生说到这里稍稍停顿,他扭头看了一眼季杭,用过来人的语气沉沉叹道,“你一定会知道,临床的启蒙老师,是不一样的。”
乔硕放开嗓子恸哭,脊背猛烈的抽搐起来。
“只要我还在这个位置上,你要是想回来,我和你老师,都会给你想办法的,那话怎么说来着,办法总是比困难要多,是不是?嗯?别难过了,快跟你老师好好认个错……”
顾平生念叨半天,发现乔硕非但没有要缓和的迹象,反而越哭越狠了,他逐渐意识到问题的关键人,“季杭,你说句话啊!”
乔硕赤忱而忘我的哭泣声,像是一口庞大悠远的古钟,伴随足以震荡内心的声波,敲击着季杭的神经季杭动摇了,对自己的训诫观动摇了。
他用半秒时间将抽离于情绪之外,大步上前,拎着乔硕的后领就将人从顾平生身上碾开。
顾不上乔硕因为疼痛而扭曲的表情,厉声叱道,“眼泪收了!”
果然,不哭了。
乔硕赶紧用袖管擦去眼泪,两片嘴唇紧紧抿住,一点儿不敢泻出哭腔来,怯生生看向季杭。
得。
顾平生只能自叹不如,他苦口婆心说了半天,还不如季杭这四个字来的管用。
季杭将顾平生送到电梯口,再回来的时候,桌边多出了堆成小山的换药包。脑袋后的伤口早就渗出不少血来,鬓角的发根都已经被鲜血浸湿。
季杭关上门,看向站姿笔挺手捧戒尺的乔硕,他的目光淡淡的,“把尺子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