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他的老师啊,老师有自己的人生、家庭、亲人,即便是为母亲的事故赎罪,那六年以来毫无保留的教导和关怀,也有过之无不及了。
“乔硕,我哥从十四岁离开家以后,再苦再难都没有跟家里开过口要什么。”安寄远想着,也有些难过,不禁又觉得悲哀,“当年他做手术攸关生死都不曾劳烦过父亲半分,你为什么觉得他会欣然接受你用前途从安家换来的好意?”
乔硕抬起头,微红眼眶炯炯盯着安寄远,他的情绪也不可抑制得激动起来,“那你告诉我,能怎么办?”
安寄远被他反问得一怔。
“瞿家不过一个眼神,直接关乎到患者利益的手术和门诊都可以说停就停。”乔硕似是回忆起当初走投无路的心情,“你被安笙软禁在家,老师又禁止我向你透露他在医院的处境,余甜甜一晚上四张病危,全院上下知道老师是第一责任人,就再也没人敢站出来帮他说半句话出半点主意。这样的情况,难道真的要坐以待毙等调查组出结果?调查组就不会看瞿家脸色了?”
乔硕扬声问道,“你说,能怎么办?”
安寄远说不出话来。
当初,黄全英利用舆论的冲击力将季杭推上风口浪尖时,安寄远也曾面临过相同的进退两难,明明,都不用开口求安笙,仅凭他安家小少爷这几年建立起来的关系网,请人在热搜榜单上做一些调控和公关,毕竟只是一个小医生的社会热点事件,根本就不费吹灰之力。
可是,那是季杭的底线,安寄远不敢碰。
“那你也不能答应我爸这么离谱的要求啊!瑜山什么地方,你能学到什么?瞒着我们去办了所有人事手续,这不等于把自己给卖了吗?”
安寄远的声音并不算太有底气,毕竟提出这个“离谱”甚至卑劣要求的人,是他血肉相亲、叫了整整二十三年父亲的男人,毕竟,他可以想到的去“协助”季杭的方法,就是莽撞而不计后果将杨济堵住嘴后五花大绑。
毕竟,当季杭被重重权势压到不得不折腰的时候,在身边与之并肩的那个人,不是他。
乔硕抬起眼来,低声询问,“老师知道了?”
安寄远无力地摇头,他难以想象,季杭在知道这件事后,会是怎样的雷霆震怒。
然而,事实,很快就填补了他并不充沛的想象。
就在二人沉默无言时,门锁响动。季杭推门而入,他的手里握着的,赫然就是同安寄远放到桌上的一模一样的《调遣表》。
就好像一脚踩空,乔硕的心狠狠坠落,他僵着身子机械地站起,堪堪拔直脊背,就被季杭扬臂的动作吓得本能闭眼。
乔硕差点以为要挨耳光了,预期的疼痛却并没有到来,耳边炸开“啪”的一声脆响,是季杭在空中抖手腕带起的风。
薄薄的A4纸迎面甩到他脸上。
季杭明明还只字未言,房间里却突然阴沉的可怖。狭隘的空间内,只剩乔硕战栗到破碎的鼻息。
甚至,安寄远长这么大以来,曾经和现今梗着脖子冲哥哥放过多少狠话,也都从未见过如此震怒又压抑的季杭。
“你有什么要解释的吗?”
简短有力的问话,在这小小的办公室回荡出一派肃杀之气。
季杭的气场太过硬冷,仿佛紧贴着一块千年寒冰,逼得乔硕心凛,他的声音与那飘落在空中的纸张一样,颤颤巍巍,“老师……”
听闻萧南齐的话后,季杭直接去到医务处当面确认,出来后又给陆白打过电话。
可是这一路上,师生间六年来的点滴如剪影般快进而过,从戒备到信任,是旁人难以理解的深刻羁绊。证据当前,他却仍旧抱有几分侥幸,仍旧会想,小硕向来懂得分寸进退,又明白我如此坚持是为了什么,大概会有自己不知道的苦衷吧,也许事情并不像自己看到的这样。
而这两个字一出,季杭便知,陆白所言句句属实。
他本不是喜欢自欺欺人的人,事实如山,在那石缝里生出的一丁点侥幸心,却究竟是力不能支。
季杭紧紧闭了闭眼,靠肌肉的收缩缓解眼周酸胀,再次睁开时,眼底的红血丝却好像更多了,本就憔悴的脸色阴冷至极。他看向暗自将原本放置在桌角的《调遣表》藏到身后的安寄远,沉沉问道,“你也知道?”
安寄远心里一个咯噔,被季杭煞冷的视线扎得生疼。
是啊,他素来对这个师兄心生嫉妒,渴望着那些从未得到过的温暖,由他向安笙提出赶走乔硕的请求,然后暗自窃喜,赢回只属于他一个人的哥哥,才是最合理而切实的解释吧。
安寄远没有丝毫辩解的意图,落霜的眉眼坦然直视过去。
他狠狠咬牙,轻蔑地牵动嘴角,镇静回复季杭的质疑,“知道,又怎么样?”
季杭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鼻腔里像是堵了块泥,湿闷又淤塞。
他深深看了安寄远一分钟之久。
那目光,不坚定、不严厉、不再强硬,浑然像一个被欺骗了的孩子,透露出满怀失望的脆弱来。
“都出去吧。”不咸不淡的声音从二人之间飘过,季杭走到办公桌后,没有坐。
安寄远紧握住拳,他心底泛着酸意,便并不愿意多给一个眼神,直接夺门而出,将满屋的阴沉留给对立而站的师生二人。
“出去。”季杭蹙眉重复。
乔硕没动。后颈的汗一片湿凉。
与那日在家将他摁在门板上狠揍的雷霆怒火截然相反,此刻季杭看他的神里,是前所未有的冷淡,冷淡到冷漠、残酷。
言行间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音调和动作,和那面无表情下透出的生硬气场
吓得乔硕面目惨白,梗在喉头的道歉好半天才壮着胆子憋出来,“老师,我……对不起……是我擅作主张。”
“对不起?”季杭猛然抬起头,额角青筋粗实地暴出,声音没有一点温度,“你有什么好对不起的?以自己的前途为代价去维护老师,不光荣吗?”
乔硕哑在原地,根本不敢去看季杭铁青的脸色,双肩不住颤抖,只觉得一整颗心里的血都被抽了出来。
“乔硕,我教你六年,是为了送你去连手术室都没有的山区诊所任职行医,是教会了你暗渡陈仓善用权势,还是纵容你在背后动心思算计我?!”
季杭停顿良久,才沉沉吐出一口气,他直视着那个惶然不知所措的少年,从喉间迫出几个字来,“如果是这样,我真后悔收了你。”
“老师!”这话果然太重了,乔硕的嘴里立刻泛起一股浓浓的甜腥,“您别这么说!”
这些日子以来,偷偷建起的全部防备和心理预设,被季杭这一句话砸得轰然倒塌。他一反往日耍滑卖乖的个性,竟是连偷偷打量季杭脸色的胆子都没有,只觉得纵身冷颤。
“六年,抵不过一张遣调令,我对你太失望了。”季杭声音不大,却很沉。食指指向门外,伴随那不容商榷的逐客令的,是如冷刀一般剐来的凌厉目光,“出去。我不想看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