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寄远被迎面压下的目光,砸得生生一哆嗦。可偏偏,他就是最见不得季杭憋屈低头的样子。

布料的纤维在他手心磨出细微的牵拉感,将他的声音,也拉得很长,“季主任,你做错什么了?”

季杭本就很不好看的脸色,倏地阴沉透了。像是被厚厚的寒冰,覆盖了一整个冬天的湖面,远远便能目及袅袅寒气。

还是同样的手势。

他被冷汗浸润了六小时的食指格外苍白,指腹微微起皱,在空中比出一个“一”,稍钝片刻,又弹出中指。

依旧没有数到“三”的耐性,季杭擒上安寄远的手腕,将他整条胳膊往反关节的方向狠狠一拧,那紧紧攥住的五指便吃痛松开。安寄远咬紧牙关,却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缓解疼痛的微调,整个人就已经被季杭有力的手掌按到身后的墙壁上。

背脊沉沉撞上冰冷的水泥,不留余力的动作,激出一声隐忍的闷哼。

安寄远瞪红眼向上探去,却只碰上那深锁眉宇,冷若冰霜的僵硬脸色。激荡的怒火明晃晃燃在咫尺之间,他能清晰感知到季杭在忍。

“安寄远,第三次了。”沉厚的声音,伴随不容置喙的凌厉。

仅仅两厘米的身高优势,目光却是十足的居高临下,“这是我最后一次警告你,我的组内,容不下一言不合就习惯性动手的脾气!我要做什么,也轮不到你站出来指点评判!你若是还以这种大少爷体验民间生活的姿态来上班,你爱去哪儿去哪儿,永远不要在我的病区内出现了。”

你明知道我是为什么才来的神外,却偏要说,爱去哪儿去哪儿。

这话字字坠在安寄远最痛最脆的神经上,他骤然捏起拳头,唰地偏过头去。

季杭却旋即厉声呵斥,“看着我!!”

同样染着火气的视线,辗转多次,却不得不探上季杭冷厉深沉的眼眸。

满屋不知所措的诧异眼神中,安寄远煞白一张脸,死死咬住唇,面上像新刷的水泥毫无血色。他不服,可小狮子的不服,被季杭纵身的凛然气场狠狠压制着,只得囿于眼底那弹丸之地。

“你对我有什么怨恨不满,可以私下解决。”季杭当即戳破,话锋凌厉,“但在这里,我是你的上级是你的老师,我的命令,听不懂就问,听懂了就说是!做不到现在立刻可以走!无声的反抗给谁看?谁惯的你!”

安寄远觉得难堪极了。

被季杭一个一个毫不留情的冰冷字眼,刺得整颗心都在滴血,他将拳头紧紧攥在身侧,迫使静脉回流,才得以逼出几个字来,“……我知道了。”

季杭冷冷注视他十秒之久,看他的眼眶,一分一寸变红,“从现在起,你就站在这里看好!没让你开口就管好你的嘴,没让你动就贴墙站直!再有随心所欲拍脑门的行径,安寄远,不要怪我不给你面子”

他放低音量,却仍旧沉如磐石,“你给我跪在这里听。”

明明后背抵在墙上,安寄远竟因为这半句威胁,一阵腿软。心跳像是撞在身后的水泥上,扑通扑通在这会议室内砸出回音来。

安寄远的眼睛涩涩发酸。

他偏过头,然而,会议室就这么点大,余光里季杭板正的腰板直直向杨济弯下的动作,依旧太过刺眼,那平铺直叙的语声,就好像是灌入他耳膜的硫酸,灼烧感顺着神经向上攀升。

他在道歉态度诚恳,措辞中肯。

他说,“我的学生,对你做出过激的行为,我很抱歉。”

他说,“你能想到的赔偿要求,我都会尽力满足。”

他说,“孩子没有坏心,真诚得希望患者能得到治疗。方法欠妥,我会予以管教,但同时恳请,这件事可以协商私了。”

夜幕低垂着,雨后的夜空中,簇拥着大团棉絮似的云。

为突发事件而加班的医务处主任早都没了耐性,又被季杭进门后对着安家大少爷的系列壮举吓得气血紊乱,好不容易听到一席软话,赶紧附和,“杨代表,您大人不计小人过多担待,我们季主任的团队,确实年轻,处理问题多有不周到的地方。”

陈德天旋即借机,将矛头指向季杭,沉声唬道,“季杭,手术室的人不知道你不能上台,你自己不清楚身上担着什么处分吗?都是主任了,做事还想一出是一出,没头没脑的!”

季杭的脸色蓦然冷了。他缓缓转向冲自己瞪眼呵斥的陈德天,持续贯彻面无表情的木头精神。

他是一个太过较真的人。陈德天的话里,有意转移重心、勿囵吞枣的妄图,季杭并不准备睁只眼闭只眼,便顺水推舟糊弄过去。

眉头深锁出沟壑,语声却平和扎实,“陈主任,作为医务处主任,在一起高难度高风险的手术后,不优先关心手术情况和患者安危,却满心想着如何维护那纸荒诞不经的处分”

片刻停顿,季杭沉声问道,“您觉得,合适吗?”

“你说的这是什么话!”

陈德天拍桌怒斥。

他是万万没有想到的。即便听闻过神外A组的季主任是出了名的傲,但怎么也没料到,季杭在身上背着处分的前提下,竟敢公然挑衅他的权威。

“季杭!”顾平生扭头狠狠瞪去,“过来坐下!”

季杭立在原地,没动。

举步艰险的手术,他本就对中途无数次试图打断他手术的电话而心生不满,刚出手术室,又被告知乔硕和安寄远的壮举,此刻陈德天拐歪抹角的暗示,直接掀起早都烧到喉咙口的怒意。

“主任,这件事,安寄远和乔硕处置不当,我自会教育,杨代表如果需要赔偿,我也一定不会推诿,希望协商解决则是我的个人恳求。”连日的疲惫和情绪跌宕,在季杭生冷的面容上烙下额外的苍白,此刻又沾染坚决隐忍的严正,仅仅是凝眉抬眸的微小动作,便足够寒气逼人,“但是,这个手术,再给我多少次选择机会,都是非做不可的。”

“你听听,你听听,”陈德天被气得吹起胡子,两条浓密的眉毛一竖,指着季杭向顾平生抱怨,“他这叫说的什么话?!你们神外,没了他季杭就转不了了吗?啊!”

里外夹击的顾平生,狠狠瞪了一眼身后的季杭,才转身同陈德天解释,语重心长中又带着几分无奈,“陈主任,这位患者的动脉瘤巨大,又合并了复杂的动静脉畸形,位置很刁钻,虽然做栓塞的是王主任,但是复杂型的动脉瘤破裂后夹闭和动静脉畸形切除,确实不是他的强项。”

介入栓塞是王军涛做的,但瘤子破裂,他救不了场。其实,救不了也没什么,破裂本就是患者签字同意承担的风险。季杭不做这台手术,患者是没有任何生还希望,院方和王军涛承担的责任,却并不大。

可是,他做了。

这台手术本身的复杂性和不可预料性,其实已经超出了单纯的能力问题手术的成功率太低,后遗症也根本难以预测,有这个能力,又有这个胆量,更不怕担责的,除了季杭,神外出不了第二个。

陈德天斜眼睨视,咬着不放,“既然是这么重大的手术,难道不是更应该上报医务处?!”

上报审批?

季杭只是木,又不傻。

医务处这群老狐狸,怎么可能为了这无权无势的老百姓患者身上,那根本可以忽略不计的微小生存希望,去对抗瞿林的指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