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硕压低声音规劝,“你又不是不知道影像科主任多麻烦,你这态度,不是正好让他去医务处告状吗?”
安寄远不甘心,清亮有力地指责,“那他们也不能不分轻重缓急。”
“你为自己患者争取是好事,但是科室之间关系搞僵,你想过以后神外的人出去怎么办吗,稍微软一点的不就会被捏?你把这里情况讲清楚了,还是讲不通就一级级往上报就好了,没必要大呼小叫的。”乔硕好声问道,“你之前不这样啊,今天到底怎么了?”
安寄远自知理亏。
他低下头,只露出耳朵的尖儿,刚才吵架那股戾气全都不见了,“我先去转运,一会儿回来再说吧。”
事实证明,医生口中的“一会再说”,跟永远不提,并没有什么本质上的差别。
其实,真正忙碌于工作的时候,很容易也就忘了,那些不断在噩梦中将人惊醒的烦心话了。
二十一床是一位车祸导致颈内动脉瘤的年轻患者,夹闭引流管后,出现一侧瞳孔散大,对光反射消失,单侧肌力衰退,CT提示脑水肿加重,很快患者就进入全脑水肿的状态,一边用上甘露醇,一边同家属沟通,同意后行开颅去骨瓣减压术。
B组的王主任带着萧南齐和安寄远一起上台,索性有惊无险,手术很成功,患者术后进入ICU,安寄远写完医嘱后从ICU正门出来,迎面撞上了被漫长等待,折磨得焦灼不堪的家属。
门口的白织灯,映照着安寄远的温和面色,他嘴角浅浅的弧度,莫名令人安心,“手术很顺利,骨瓣去除后,有效避免了脑疝,基本没有生命危险了。现在就需要等水肿消退,这个过程不会很迅速的,你们要辛苦了。”
面带泪痕的家属母亲,颤抖着拽住安寄远的白大褂袖管。
她连声哽咽,好久才喘上一口气来,“谢谢,太谢谢你了,谢谢医生……真是救命恩人啊,我们不知道该怎么报答您……真的,太感谢了啊……”
妇女甚至都站不直,惊喜叠加感动,双脚一直在地面上来回跺着,只能被身边的男人拦腰架住才堪堪站稳,激动的泪水糊满了微老的面容,穿过干涸蜿蜒的泪迹。
若不是因为情绪过于浓烈,而显得妆发凌乱,眼前的女子,大概,也拥有着姣好而柔软的姿色。
她的哭声续续断断,却带着独有的穿透力,穿透安寄远被打磨稀薄的心壁。
如果,母亲还在世,是不是,也刚好这般年纪。
她会不会,也为我受到的点滴伤害,而感到悲痛难过。
会不会,在我被噩梦惊醒的时候,抚过那潮湿而起伏的背脊。
会不会,用敦厚而温柔的声音对我说:看,你被那么多患者和家属们需要着,你做得很好,你没有不优秀。
天光又暗了。
睡眠不足的后遗症,在这一整天的马不停蹄后,迟迟袭来。
安寄远踱步在狭长的走廊里,灯光打在水磨石地上,像稀释后的墨水。
刷手服外面套着白大褂,扣子还没来得及扣上,两手插在宽大的口袋里,慵懒的姿态是季杭见到,绝对会厉声训斥的模样。
这并不是他头一次被家属激动的握着手连声感谢,可是,他并没有同之前的许多次那样,生出一股宏大而浩瀚的使命感来。甚至连开心,都很难。
男人是需要认同和鼓励的生物。
可是,安寄远如今意识到,一直以来,他所需的认同和鼓励,原来都来自于同一个人。
他也很想很想,痛哭流涕地拽着季杭的衣服说:我真的很努力在变好了,每天都很累都有很大压力,都不想被你抓到错处,不想看你失望。但我从不觉得哥是在苛责我,我知道你在为我好就认真听从安排,不让我上手术我就乖乖观摩,让我一周交一份病历解析我宁可不睡觉也要做完。但是,你怎么可以那么残忍地说我不够优秀?难道我不会难过的吗?
可是。他没有。
仿佛是有声音的安寄远听见,他内心理智的高墙,正在浩荡筑起,坚硬而闳壮。
他一遍一遍问自己
所以为什么,你一定需要他人的认同和鼓励,才得以勉励前进?
难道,你肩负起这身白大褂上头的责任,仅仅是为了不让他失望?
如果,没有季杭,你的人生,到底会怎么样?
第十八章(2)
事实证明,没有季杭,安寄远过得,美(qian)好(zou)极了!
周五神外的小课堂,科室内实在是没有人抽的出身来准备,正好教务科有自己的KPI要完成,乐得来做一场宣讲。
“喂!最后一排那个男同学,低着头干嘛呢?睡着了?!”
尖锐的叫嚣声从讲台前传来,安寄远仍旧不自知。
他将额头抵在桌沿边,目不转睛注视着小小的手机屏幕精准而稳湛的显微血管吻合,没有丝毫炫技的行云流水,每一针都落得稳扎稳打,正是季杭去年以最年轻的副高头衔,拿下华东区域医学进步奖的EC-IC搭桥术。
颜庭安为哄安寄远,把自己的手机给他用了。初时接过这既非最新款也没有任何游戏的手机,还不满哼唧的安寄远,很快就发现了其中奥秘,并将之当作稀世珍宝。
咚咚咚!
中年男人用手里的小型遥控器,敲在讲台上,没好气地唤道,“旁边人叫一下他!”
胳膊被远处伸来的手肘捅了两下,安寄远才依依不舍抬眸,多少带了点不耐烦的冷漠。
他本就长着一副清寡的面容,又因沉浸在手术视频中被突兀地拉回这无趣的现实,面色更生出几分不满来,如此扫视前排二十多束目光,自然也就逼退了频频扭头探视的猎奇心。
只剩台上的宣讲老师,孜孜不倦地想要昭示权威,“你叫什么?哪个组的?”
安寄远茫然,抬了抬眉毛,“怎么了?”
那口气,像是被陌生人按了门铃,莫名其妙,又不免傲娇,隐隐约约带着些,“你最好是有什么正经事才把我叫起来”的任性。
男人在教务科任职的这大半辈子里,权威遭受挑战的次数不多不少,自是有应对的气势,他拍桌斥道,“你还敢问怎么了??教务科来上课你都敢睡觉?都懂了是不是?!”
这咋呼的训话,吵得安寄远耳道里的绒毛都卷了起来。他微皱起眉头看向屏幕,诚然道,“您讲的这些心电图,本来就是最基本的。”
“基本?你们神外平时都不接触这些心电图,你都知道了?”见鱼儿有上钩的趋势,男人用食指点向幕布,又故意按下遥控,将幻灯片往后调了两页,“来,你说,这张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