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安寄远淡道,“是我该疼。”

才六个字。头一个字充满硬气,最后一个字,竟没出息的染了哭腔。

话中明显的赌气,让季杭的眉头皱得更深了。

安寄远却根本没碰那糖醋排骨,连那排骨酱汁沾到的米粒,都嫌弃似的拨拨开,才埋头挖了一大口饭。

明明都是他爱吃的菜,喉咙口却好像打了个结似的。

他心里难过,酸水泛滥,思绪飘渺。

从昨晚就开始期待的晚餐,并不是想象中那样温馨和谐。一股逐渐浓烈的无力感,正侵蚀他自以为坚定的内心。

安寄远不知道什么时候,什么样的举动,哪句话,又会不小心触及季杭的逆鳞。

是无意的玩笑,是拿碗筷的姿势,是挨打后的坐姿……

有时,真的觉得,自己仿佛连呼吸都有错季杭一个眼神飘过来,他就应当立即跪下,为没有精准计算潮气量而道歉。(备注:潮气量是每次呼吸时,呼出和吸入的空气量)

他曾以为哥哥喜欢省心懂事的乖孩子,就努力变乖;他明白季杭对他的期望,便刻苦学习;他当然也知道,自己哥哥是个多么有原则的人,于是,他有错绝不避让,受罚从不求饶。

即便是众目睽睽下的耳光,亦不需太多慰藉,单凭那晚季杭的几句软话,身上的伤还来不及痊愈,便可以兀自将破碎的自尊小心粘起来。

季杭头一次给他的病例解析做上密密麻麻的批注,孩子捧着那单薄的A4纸,也就读了一百来遍吧。

他怀揣期待,潜心等待哥哥的一句认可,一份鼓舞,几分指尖触进他发间的温度像在盛夏里等一场雪,在泳池边等航空母舰,在漏水的屋檐下等衣服晾干。

安寄语还是沉默地挑着豆芽吃,那块亮晶晶裹着酱汁的糖醋排骨,和陆续堆上的清炖蛤蜊,香椿炒蛋,鱼香茄子,都一动不动。

餐桌上的气氛,并不如这菜式那般美好。

季杭心里燃着的火,在安寄远默然嚼豆芽的机械动作助燃下,一路烧到嗓子眼,正要开口斥责,却被横穿而来的问话声,适时拦截。

“你今天怎么有空过来?”

颜庭安轻轻抬眉,视线还是追随着筷尖,只是用余光有意无意覆盖季杭的动作。

不知怎么,季杭觉得这句问话,隐隐带着几分不满。

这个认知,迫使他暂时收敛起情绪,微微扯开那像是要黏在一起的眉头他自然不知道,他亲师兄,不过是真的饿了,并且不想吃进一嘴硝烟。

季杭只道颜庭安要问正事,便规规矩矩将筷子架在碗边,认真回话,“昨天余甜甜出ICU开始,杨济他们就不盯得那么紧了,除了查房手术还是不让干涉之外,下班时间都不再跟着了。”

话题就这么被转移开了木头果然要用木头的交流方式,颜庭安觉得,汤都变甜了。

“那么快就出ICU,比想象中的快很多。发给你的资料都看了?”

“看过了。”

季杭说起病情,特别是对着颜庭安,有一股交待作业的认真严谨。

那个早都声名远扬,在科室里说一不二的季主任,会下意识将两手放在大腿上,像个幼儿园小朋友似的,吐词清晰。

“引流拔掉后情况一直不错。每天有80%的时间,神智清醒,生命体征很稳定,也没有其他并发症的迹象,脑水肿基本消退,甘露醇也不用了,明天可以开始减地米计量了。目前看来能观测到的问题是,视力有一定影响,左侧肌力会浮动,区间在3到4,另外,今天第一天下床,平衡不是很好。”

颜庭安并不喜欢在饭桌上谈论病情,若不是今天实在烦季杭跟孩子较真的劲儿,也不至于将话题引到这件事来。

他有些奇怪,“瞿林他们没有找麻烦吗?”

季杭沉思片刻,“没有,我也觉得有些反常,前天跟瞿林的秘书谈过后,原本以为还会有什么大动作,没想到反而看得松了。”

余甜甜的情况,其实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神经内外科本就是悲伤而沉重的科室。

大脑控制人的情绪,行为,功能,性格,记忆,让你成为你,成为一个独一无二的个体。可偏偏,它又是人体中最为精密而娇贵的器官。

骨头断了可以接起来,严丝合缝到看不出任何损伤的痕迹,肝脏不好了能切掉一块,剩下的则能代偿弥补丧失的功能,就连心肌缺血都能靠支架疏通,经过长期的恢复和锻炼,足以让陈旧的损耗变得几不可查。

可是,任何神经的损伤,都是不可逆的。让你,不再是从前那个你。

人体不是机器,医院也不是修理厂。

这在医生看来最平常的概念,其实并不被许多人所接受。大家心中的白衣天使,还是那个金手指一点,所有病痛便能随之消失的神明。

颜庭安虽然平日里乐呵起来像个孩子,但是他并不盲目乐观,“你注意点,不要大意。还是先不要争着上台了,我看最近也没有排什么特别复杂的手术。安安静静等着上面的处理结果下来,再谈其他的。我今天中午跟陈主任谈过了,这次处分估计不会轻,你做好心理准备。”

当一个人成长到,完全有能力为自己的任何行为,包括冲动,承担责任此时再提训诫,便非良性的管束,而成了多余的桎梏。他需要的不再是规劝和教育,而是信任和尊重。

季杭,“嗯,我明白”

“什么处分?”

桌对面的安寄远倏然抬头,尚且泛着水汽的眼里装着赤裸裸的不可思议,“为什么不能上手术?哥被跟踪又是什么意思?”

谈话过于投入,季杭一时间竟忘了,余甜甜的事,小孩儿被瞒得死死的。

他的眼神蓦然冷沉,语声坚硬,“没你的事。吃饭。”

毫不掩饰的打发孩子态度,直接引爆了安寄远蠢蠢欲动的情绪。

他从小在安笙身边的长大,对于权势胁迫、利益斗争,不说了然于胸,但多少耳濡目染。季杭和颜庭安这只言片语,足以他触及事件本质。

“我吃饱了。”

安寄远放下筷子,直勾勾的眼神追上季杭刻意躲闪的视线。连身后那无以复加的疼痛,都好像可以忽略不计。

他皱起眉,初现棱角的面容,了无稚气,“哥,余甜甜怎么回事,哪里来的处分,你为什么不能上手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