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庭安并排坐到他旁边,看傻子一样地看了眼孩子,“不告诉他不就好了,快吃啊,还等着他恰好路过不成?”
安寄远还是一脸虔诚地盯着手里的甜筒笑,像是头一次得到奖励的孩童,郑重其事地将手中的“奖品”左右翻转仔细打量,才舍得伸出舌头卷进一嘴的冰淇淋冰凉湿软,特别的甜。
大概是很久没有这般闲情专心致志地吃垃圾食品了,安寄远舔得有些如饥似渴,堆成小山丘的甜筒很快就被他啃出一个天坑来,直到无意瞥见身边的颜庭安,人家才刚刚把冰淇淋螺旋的轮廓舔平,才顿觉自己吃得快了。
噙在脆皮边缘上的牙齿悻悻松开……
多大人了,吃那么快不是显得自己像个着急的馋鬼,铁定要被嘲笑他决定“等一等”他庭安哥。
没话找话的安寄远,将唇角融化的奶油卷进嘴里,“庭安哥也这么哄哥吗?”
颜庭安愣了一下,才意识到小孩说的是冰淇淋,“你哥?他不爱吃这个,就你跟阿司匹林爱吃。”
安寄远嘴角抽搐,猫吃猫粮不好吗,做只猫吧!
可他转念忽而发现,自己好像并不知道哥哥爱吃什么,爱干什么,除了看见他明显的进步后偶尔会流露一丝欣慰,还有什么事,能在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庞上,谱写出由心的雀跃来?
“那怎么哄?”
安寄远探长了脖子期盼答案,并没有想到,会被迎面的一盆冷水浇得心都凉了半截。
“他不需要哄,哥哥当惯了,从来都是小大人似的。”颜庭安还是笑着,可那笑容像是荡漾在黄连水里似的。
真的不需要吗?
十几岁的小孩,心气再成熟,面对不公的对待时,受到过分的苛责时,被误解被训斥,仍旧会非常委屈吧,要怎么能做到心平气和。
可是,颜庭安初见季杭的时候,他便已经习惯撑出一副坚忍的长兄模样,他从小受到的教育里,受委屈就是应该的。不能以顶嘴的方式发泄,更不能顺泪水留下,那些冒着泡的酸水只能顺着体循环流向心脏,慢慢腐蚀身体里的每个细胞。
孩子是花了好久,才学会喊疼,学会对自己宽容,学会怎么做人家弟弟。
怎么可能不需要,只不过是从小便从大人们潜移默化的举止中习得,自己并没有被哄的权力。
颜庭安沉默地在心里叹了口气,脑海里交叠着,深夜抱膝缩进墙角的小孩,迷茫而空洞的双眼,和孩子遍体鳞伤回家后,顶着演技纯熟的笑脸一本正经告诉他,这个不疼的,只是看着吓人。
铃声将他从拥挤的回忆中拉回现实,颜庭安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哭笑不得地看着季杭二字跃然于屏幕之上。
“你接还是我接?”
安寄远咬了下唇,庭安哥才将自己的检验报告和“特技视频”发过去不到十分钟,电话就追了过来。再想听听哥哥的声音,也不愿开口便是训斥,他摇了摇头。
“对,准备回去了……嗯,我跟他说……”
安寄远早都从栏杆上站了起来,垂手恭立在颜庭安身旁,目光徘徊于脚尖不敢上移,站的规矩而端正,他努力不去猜测电话那头的情绪,可仍旧会随着庭安哥起伏的语气而胆战心惊。
还好颜庭安的语气分外轻松,一边舔着冰淇淋一边跟师弟抬杠,“是谁两年不知道来个电话,这才两天找不到我就急了?再敢往心外护士站打电话,你看我收不收拾你。”
“好啊,想吃什么?”
“嗯,小远在这儿呢,你要跟他说吗?”
脑子里的某根弦“噔”得紧绷起来,安寄远僵硬地站在原地不敢乱动,却并没有接到递来的手机,不多久,就听见颜庭安结束通话的声音。
他没有出声,可凝视着颜庭安的目光炯炯。
“你哥明晚过来吃饭,一会儿去市场看看有没有新鲜的竹笋,炖个鸡汤吧。”
“哦。”安寄远低头,又抬头,“还说什么吗?”
“让你把面壁时间翻倍。”
牙齿磕在嘴唇上,不太意外,早就猜到哥哥绝不会容忍他这种冒险行为,“是,我知道了。”
“今天早上算一个半小时,回家补半小时。”颜庭安也站了起来,“大概也是想找个机会跟你谈一谈,你也该回科室了,该面对的总要面对的。”
“庭安哥。”毛发都纠结成团的小狮子忽然抬头,眼神认真,“我是不是,真的特别不懂事?”
颜庭安怔了半秒,而后抄起手一把撸上那颗低垂的脑袋,横竖左右将安寄远的狮子毛打乱到看不清脸才算够。
小孩儿眯着眼睛抬头,试图从发丝的缝隙中去看颜庭安笑意满怀的眼神,还以为等待他的肯定是毫不留情的嘲笑和逗弄。
却不料被灌下半两语重心长的鸡汤,“懂事有什么好的,懂事的孩子没有冰淇淋吃。”
安寄远没说话,这才想起自己手里还尴尬握着小半个冰淇淋,拿到嘴边啃了一口被冰淇淋泡软的脆皮外壳,一股清甜的麦香在嘴里蔓延,他细细密密地咀嚼,心事重重不知在想些什么,好半晌,才道,“我其实一点都不讨厌师兄。”
至小便见惯了趋炎附势,谁是真心对自己好的,总是能毫不费力地看得一清二楚的。
“很少有人讨厌小硕吧,那孩子性格吃得开,待人也真诚。”颜庭安笑看他,“你师兄找过你了?”
安寄远点头。前天用颜庭安的电脑登陆自己的社交账号,一上线便有几百条未读信息,安抚完女友再去回复科室的同事们,其中最多的便是乔硕了。
两个大男孩气急冲动再加之挤压多时的小情绪,安寄远一点不觉得打一架就要割席分坐了,但显然,他也不是心大到睡了两觉就能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性格,所以,一时间也不知如何应对,不过报个平安便敷衍过去。
颜庭安也将甜筒的底座一口塞进嘴里,用纸巾擦了嘴,“你哥本来打算自己跟你说乔硕妈妈的事情的,但估计他自己也没想到这几天一点抽不出身来。你要是想听,我就给你说说。”
急性硬膜外出血的中间清醒期,安寄远只在书本上见过,不过他还记得当初给他们上课的老师提起这个典型临床表现时候说过的话:医生见得少,并不是因为发病率就真的少了,而是很多患者,都是在院前死亡。
中间清醒,顾名思义就是两头昏迷。
当时,乔硕的母亲是一起八车连环事故的受害人之一,却因为醉酒状态下,记不清当时在现场有无昏迷,人到医院时状态已经十分清醒,除了脚上的皮外伤,没有任何神经系统症状,属于轻症患者。若不是警察坚持要现场做笔录,刚下夜班的她早都嚷嚷着要出院回家了。
她的首诊医生,就是当时在急诊轮转的季杭。
谁都不知道,脑膜中动脉损伤形成的硬脑膜外血肿,正在悄无声息地压迫脑组织,出血量逐渐变大,患者最终再次陷入昏迷,这一次,再也没有苏醒过来。几次医护人员经过,都被她满身酒气所说服,以为只是又一个借用病床醒酒的患者而已。而季杭,正在协助处理一起危及生命的心包积血,整个急诊及抢救室,因为突如其来的超负荷运作,弥漫着异乎寻常的喧嚣和焦灼气氛。
等年迈的沈一兰接到现场民警电话赶到医院时,拉开床帘,她那虽然从事着并不光彩职业,但也算为乔硕的求学之路出了力的女儿,已经没了心跳。
“吓到了?”眼看冰淇淋都化到手上的安寄远,颜庭安递过纸巾给他擦手,“老人家也不懂什么医学常识,解释也解释不通。况且,你也知道你哥这个脾气,不会为自己争取什么,责任又都喜欢往自己身上堆。这件事上,乔硕的外婆情绪一直都很激动,也不知道小硕就在你哥手底下干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