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事对神外科室而言是一件并不值得闹大的丑闻,院内的舆论导向还能稍加控制,可是安寄远顶着这张又红又肿的脸回家,安笙就是800度老花也不可能相信他家公子是摔了一跤摔成这样子的。
所以,不论安寄远的态度如何,顾平生还是有足够的理由担心,“季杭!快点,跟人道个歉!”
季杭的神色已然从刚才的诧异转而变为了溢于言表的抗拒,单单凝着眉站在原地就有一种不怒自威的长兄风范。他的训诫理念从来不是打一巴掌就要给颗甜枣的,道理没有讲明白之前,要道歉,也不能是这样的稀里糊涂。
“季杭!你倔脾气又犯了是不是!”顾平生再次扬起语调,“是不是以为真的没人能治得了你了?”
颜庭安怎么也没想到,他竟然是以这么一种方式知道事情的前因后果的。他想,若是自己两年前离开的时候给顾平生留了电话,别说美国了,就是去了南极也势必能时不时接到有关季杭的状告。
“他是要气死我这个老头子啊……”顾平生坐在办公桌后对着手机一通抱怨,总结词也说得气势汹汹,“颜庭安我跟你讲啊,你既然回来了就好好管管他!管不住你干脆把他带去你那儿算了!”
颜庭安只好不动声色地宽慰,季杭的脾气有多犟,他自然是最清楚不过的了,也确实难为顾平生这把年纪了还要管教这么个大孩子。况且很多事情,颜庭安自己可以两手一摊懒得去管,他总不见得真的也跟顾平生说一句,他们自家兄弟闹别扭我们少去掺合吧。
于是,也只是耐下心来听顾平生说完,才道,“小杭还在吧,叫他听电话。”
季杭站在那儿,像个被迫要当场听老师跟家长抱怨自己罪行的学生,好几次都尴尬得想要转身就走,可是电话那头不是安笙是颜庭安,他只好躬身,双手接过手机。
恭恭敬敬,“师兄。”
“小远不知道小硕妈妈的事?”
季杭眨了下眼,“不知道。”
颜庭安顿了顿,而后毫不留情,“你这是在胡闹。”
这淡淡一句责备,比顾平生撒着唾沫星子骂了半小时的效果,要立竿见影得多。季杭的脸一下就红到了耳根,番茄似的顶在那直挺挺的脖子上。
“本来就是个闷葫芦,碰到小远的事情索性沉默是金,十多年了还没改掉的坏毛病,也不指望你这几个月能改了。”颜庭安一派数落自家小孩的口吻,说得很是轻巧,丝毫体会不到电话那头仿佛被剥了皮晾晒在阳光底下的季杭有多窘迫,“小远要是不想回你那里,不要强求,你们都要冷静一下。”
季杭点头,声音浅浅的,“嗯,我知道的。”
“同台的手术需要调整吗?”
季杭皱眉,“不需要。”
颜庭安自然是相信师弟的,“这些你自己有数就好,但是……”他的话锋一转,语气蓦然严厉起来,“你最好摆正自己的身份,若还跟十四岁时那样跟着那小屁孩一起自怨自哀,你看我这次还会不会心疼你。”
顾平生最终还是没能如愿让季杭这木头跟安寄远道歉,不过他的情绪倒是在颜庭安的安抚之下平稳了许多,这让显然并不清闲却还要给师弟当说客,甚至还有可能要帮着哄弟弟的颜庭安有些后悔,当初没有给季杭多买一箱漱口水。
兄弟二人出了顾平生的办公室,一前一后走在科室走廊里,季杭从来不知道,原来这条每天都在走的路,竟然那么长而深,仿佛永远都走不完。
他忽然转身,平静的目光看向身后那张刺眼的脸。
“漱过口没有?”
安寄远缓缓停下步子,抬起头,他的神色里已经找不见一丝委屈,难堪或者失落,像个有礼貌有规矩的下级医生,甚至还牵了牵嘴角,“一会就去。”
季杭很安静地望着那个单薄欣长的身影伫立在走廊中间,身边的人你来往我,他却一动不动地望着他。
乌黑扎手的头发,锋利坚韧的眉宇,俊俏挺拔的鼻梁,这个明明浑身带刺,骄傲又意气的孩子,如今的眼神里却浑然是清冷淡然的气息。这几个月来的依赖和讨好他不是看不见,可究竟是自己亲手磨碎了安寄远那强大而脆弱的自尊,如今那小心翼翼的希翼不见了,季杭却突然想把他狠狠摁在怀里抱着。
他的声音很轻,“小远……”
安寄远的眼底有一瞬的迷茫,眸光微微一颤却转而又被决绝的冷静覆盖了,机械的声音猝不及防撞入耳中,“季主任。”
他叫了这一声之后,停了许久,才继续说道,“您不用觉得为难,我也没有想象中那么脆弱。听顾主任的口气这件事应该是被保卫科压下来了,本来我们组内的矛盾,就没有扩散出去的理由。明天,我会跟师兄道歉。如果觉得有做公开检查的必要,我也会配合的。”
季杭听着这沉稳而干练的语气,一颗心像是被石磨碾过似的。他一直都知道安寄远撑起一副成熟模样,顶着安家公子的帽子同人打交道时,纯熟的客套和程序化的温文有礼,可是,当自己也成为他稳重懂事的对象,竟然是这么一种滋味。
原来,他远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么坚强果敢,面对在乎的人的疏远误解和遥望无边的罅隙根本无法坦然自若,面对那看似波澜不惊的面容下紧紧掩藏的委屈也会心疼如绞。
季杭深深吸了两口涩冷的空气,才要说什么,却被护士台的呼喊声打断。
“季主任!高干病房有我们的患者吗?”护士一只手压着电话听筒,“说是有急症,找不到乔医生。”
安寄远站在原地,看着季杭在须臾间褪去踟蹰又披上铠甲,而后快步朝向护士台走去,那握着电话的手骨越来越分明,神情里堆出难以言说的严峻。他的交代简短而干练,很快便挂了电话。
这次,季杭的眼神只在安寄远身上停留了不到两秒,便迅速移开,他走向一边的住院医办公室,“江迪,准备急诊手术,还有谁能上的?”
被点名的住院总从工作中抬起头,“乔硕有事先走了,说跟您请过假了,安寄远和徐素都可以。”
季杭没有片刻犹豫,“你叫一下徐素,我联系手术室,通知家属。”
季杭眼底那交织碰撞的纷杂情绪和鲜少见到的黯然失神,在这短短一分钟的时间内,便被劘灭得一干二净,浑身上下都被果断而霸道,不容分说的医者气息所笼罩覆盖。
扭头的一瞬,看到角落里一直扎在原地没动的安寄远,季杭的眼神暗了一下。
他走近,漆黑的瞳仁里倒影着安寄远高肿的脸颊,坚韧而沉静的目光冲淡了眼底的疼惜,“听话,去敷一下脸。”
安寄远抬头怔怔看着他,舌尖扫过齿边的伤痕,他咽下嘴里的甜腥,“我想上手术。”
季杭斩钉截铁,“不行。”
被所有人蒙在鼓里却仍然坚持嚷嚷的顾主任依然可爱
第十五章(4)
有时候,现实比小说更加荒唐。
一部完整的小说中,所有的矛盾冲突,都会被预留出解决的契机和方案,所有的事发经过,都有作者预设的逻辑线条。可现实往往不会,有始并非定会有终,事件经常在最意想不到又最不尽人意的时刻发生,且往往毫无逻辑可言。
手术室的感应门从左往右打开,大抵是因为气氛有些紧张,原本应当被尊称招呼隆重迎接的顾平生和陈今韦,并没有收到与其身份相符的礼遇。其实,季杭的手术室本来就带着固有的肃穆,虽然像夏冬这样幽默感充沛到助手恨不得带两层口罩的主刀确实很受欢迎,季杭严稳板正公事公办的态度同样是讨人喜的,毕竟,这是一个靠技术立牌匾的行业,能力强了配合自然也顺畅,况且,他话虽不多却始终恭敬有礼,相处起来哪怕不容易亲近,倒是很舒服很踏实。
“怎么样了?”顾平生看向导航系统的三维成像,此刻的语声难免沉重。
主刀位置上的季杭头都没有抬一下,手持电凝,声音平稳,“出血量不算大,基底的血供已经离断了,不过肿瘤的硬脑膜尾超出骨窗缘,要扩大开颅。估计还要有几个小时。”
顾平生点了点头并不多问,他对季杭的专业能力不存在任何质疑,所以,瞿林凭借自己的势力找来B大附属并且钦点季杭,顾平生实际上一点都不觉得意外。他知道,单论临床素质,大概如今整个省内都很少有人能有季杭这般稳妥和胆识兼顾的能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