蛋泥:算你有自知之明

第十五章(3)

周五的下班高峰,从附院所在的市中心前往城郊的这一路可谓车水马龙。红色的尾灯在微暗的天色下整整齐齐亮了一路,好不容易等到绿灯放行,归心似箭的车辆都争先恐后起来,唯独那棕褐色的卡宴,猛然一脚刹车,猝不及防停在道路中央。

紧贴其后的车辆陆续跟着急停,超车的时候还不忘扭过头去骂骂咧咧,“会不会开车的啊?!有病吧!”

乔硕伸手按下双闪,在副驾的外婆仍旧惊魂未定时,连变三根车道停到了路边。

“对不起。”他将排挡滑到停车挡位,手掌却抵住额头,小声默念,“对不起……”

沈一兰深深吸了口气,她知道,是乔硕嫌她话多了。

这几年来,乔硕母亲的事故就好像是祖孙二人之间的一个禁区,沈一兰始终不明白,乔硕妈妈生前对儿子很少尽到母亲的义务,母子关系自然也不算亲近,可为什么,一提及那次事故,便总借故转移话题,不愿多语。

直到今天,沈一兰才真正了解为什么为了瞒她。

“小硕……”沈一兰的眼眶再一次红了,她缓缓扭过头去看乔硕,“你为什么……为什么要骗外婆?”

始终保持沉默的乔硕忽而转头,清明的视线里,罕见地掺入不寻常的沉重,“因为我一直以来,都在害怕今天这一幕的发生。外婆,你真的不该来医院的。”

“不该来?!”沈一兰转过半个身子,肩膀处的安全带拉扯着她的脖颈,情绪也跟着激动起来,“那我该怎么样?任由你口口声声把那个庸医认做老师吗?你让你妈在九泉之下如何安心啊!”

乔硕的神色比任何时候都要难看,咬合力太大,两边太阳穴都在发紧,“不要这么说老师了。”

那是沈一兰唯一的女儿,即便再不济,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打击依然深重,哪怕面对明显情绪不稳的乔硕,也完全无法压抑心中的苦楚,“他不是庸医吗?!要不是这个季杭,你妈怎么会死!你听过哪个四十岁不到活蹦乱跳的人,从电瓶车上摔下来就能摔死的吗!”

乔硕突然提高音量,“都醉酒驾驶了,难道不怕太过活蹦乱跳了吗?”

沈一兰蒙着一层薄雾的灰暗眸光在抖,声音更是抖,“你……这是在怪你妈?她死得活该是吗?”

夕阳里下起了雪,乔硕按下按钮打开车窗,沉沉吸了一口冰凉的空气。脑海里,是六年前在B大附院急诊第一次见到季杭时的模样他站在自己母亲床边,宣读死亡时间。

那时的他是一名普普通通的医学院学生,而季杭这个名字早已披上神坛上的耀眼光芒,为整个学院上下所闻所知所赞叹。然而,医生并不真是神明,他们能做的非常有限那是季杭给他上的第一堂课。

很久以后乔硕才知道,他的母亲是老师送走的第一位患者。大概医生有很多次第一,都有着不一般刻骨铭心。

乔硕看向沈一兰的目光坚定而强硬,他自然是不会同外婆去解释复杂的急诊分诊系统,硬膜外出血的中间清醒期,或者首诊医师责任制的概念,他能说的就只有这些话,“我没有怪任何人,可正因为我也是医生,我知道生命的脆弱,知道医术的局限。”

沈一兰涨红了脸,她仍旧对乔硕的理解感到荒谬绝伦,“那你说,季杭如果一点错没有,他为什么当时要鞠躬跟我们说对不起,为什么医院还要给我们赔偿金,这不矛盾吗?”

乔硕突然就觉得很疲惫,整个人沉在座位里很想就这么陷进去,正在思考要怎样才能以一种让人接受的方式去解释当时的万千巧合和医学的局限性,电话响了。

“乔医生,你的甜甜公主找你有事。”护士在电话那头调侃道,“头疼脑热的,你什么时候来看看呗。”

乔硕皱着眉,当下自然是没什么耐性去跟这位大小姐周旋,“我今天不过来了,明早查房的时候来。”

“诶哟,那可怎么办啊,人家可是怪想你的。”

被消遣了那么多天了,乔硕却很少真的这么严肃起来,“可以替我转告,作为一名患者,首先要遵守的,也是最重要的规则,就是诚实。”

顾平生觉得,自从安寄远进了科室之后,自己的血压就像这千禧年后的房价一样,蹭蹭蹭往上疯涨。要说安家少公子惹不得,可这罪魁祸首还偏偏不在安寄远身上。

“说话啊!解释啊!”顾平生手指微颤指向安寄远红肿带青的脸,厉声质问一边背着手站得很挺拔又很乖巧的季杭,“他叫你一声老师你就能打人了?你喊我主任喊到现在,我是不是也能拍拍脑袋一个不爽就给你来一巴掌?!”

医院没有不透风的墙……可这何止是透风,纸糊的都堪比不上这传播速度,护士台前的碎鸡蛋才刚被清理干净,顾平生就把当事人叫到了办公室问话。

“乔硕呢?”顾平生双手叉着腰,徘徊在两尊木头前。

一直在虚心挨训的季杭终于抬了头,“我叫他先把外婆送回家了。”

顾平生想说什么又止住了,瞟了眼始终没说什么话的安寄远,话却是问季杭,“乔硕先动的手?”

“我说过他了。”

季杭的对答带着明显的防御气息,精炼而强硬,强硬到把安寄远本就凉透了的心,顺手推入了千里冰川。

原来,哥哥回护起乔硕,是这个样子的,滴水不漏,义无反顾,理所当然。

顾平生并不吃这套,抬眼就瞪回去,“看来你也知道打人是不对的啊?我接到保卫科电话还以为自己幻听了,就差以为是我外孙的学校老师打来告状的,你说你们这跟小学生打架有什么区别?自己人打自己人?啊?!”

“是我没有控制好事态,这点上责无旁贷。”认错的季杭很坦然,一点不推诿,他确实有错,作为不缺乏紧急事件处置经验的病区主任,却第一个失去所有应急反应能力,“我会写检讨,听从处罚意见的。”

顾平生厉声叱责,“我才不要这种没用的东西!你先给我道歉,打了谁就跟谁道歉,快点!”

季杭“唰”一下地抬头,用第一次参观解剖标本室的表情看向义正词严火气攀升的顾平生,一时间竟然愣在那里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你看猩猩一样看着我干嘛?我让你道歉还说错了?”顾平生才不怕季杭眉头深锁的模样,瞪圆了眼睛上前一步,“小学生都知道打了人要说对不起,你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打下级医生,不道歉是等着被通报批评吗!”

“顾主任。”一直低着头沉默的安寄远忽而开口,他的声音很淡,也很轻,一点都不像那个骄傲而坚韧的意气少年,“打架我也有参与,季主任没有必要给我道歉。”

顾平生踱步到安寄远跟前,语气温软下来,“你季老师脾气不好,但他没有坏心眼儿,不过再怎么样,打人肯定是不对的,让他给你道个歉,你别跟他计较,好不好?”

巴掌印叠在微微青肿的脸颊上实在太过扎眼,可安寄远还是抬起头,忍痛撑起胀痛的嘴角,扯了一个相当难看的笑容,“不碍事的。季主任一定有自己的难处,我和师兄也都太冲动了,既然是自己有错在先,哪里还谈得上计较。”

怎么会计较,维护自己哥哥难道不是本能吗?

安寄远这么想着,语气也越发沉稳平和起来,“只是抱歉,给您添麻烦了。”他看向顾平生的眸子雾蒙蒙的,可隐约还是能看到那眼底的诚恳和真挚,字句都是让人宽慰的善解人意,一点都不像受了委屈的样子。说完,又弯腰朝人深深鞠了一躬。

“别别别……”顾平生被安寄远的态度弄得有些不知所措,赶紧去拉那折起腰杆的身子,“要不这样,给你几天假?你在家休养休养调整一下?”

安寄远听闻抬眸,只是笑着摇头,笑得很真很温暖,像个受了伤却不自知的小动物,挂了一脸的彩仍旧不住摇摆着尾巴,“真的不用,谢谢顾主任。”

季杭从前总是觉得这孩子脸皮太薄,骂两句便畏首畏尾的,身边人说他见到自己尤其拘谨,可季杭却认为,临床医生哪一个不是在无数的打压和训诫中,磨砺出一副坚实的心态和一身纯熟的技艺的,平时在家也不见他对自己噤若寒蝉,甚至总想着他能跟乔硕学一学,皮实一些,抗骂一点。

可如今看着安寄远恭敬谦逊的姿态和沉稳从容的模样,忽然就有些怅然,胸口好像踩了一头大象似的闷闷不畅。眼前的这个孩子,还是不是那个冲自己吼了“你有什么资格管我”又在事后战战兢兢低头听训的弟弟,还记不记得那个打疼了委屈了便抢过自己手臂狠咬一口的小崽子了,他还会不会为了那寡淡无味的清汤面哭了一整碗的鼻涕眼泪也一定要坚持吃完?那个受了委屈便会扑在自己怀里哇哇大哭狠狠抱怨的安寄远,是不是就这样被自己弄丢了?

作为旁观者的顾平生,却和大多数人一样,丝毫不能理解季杭心中的郁结。他难以想象,这个向来冷静客观,对职场内的纷乱人事纠葛,从来都秉承着不掺合,不介入,更不轻易表明立场,对事不对人的风格的病区主任,怎么就乍然间对安寄远生出了那么大的脾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