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福哥儿
老郎中来了,大家都让开了,此时也顾不得什么男女大防,只要这老郎中能救二姑娘的命就好。
二姑娘不宜挪动,男人们就到外头去,苏氏岁数大了,江如吟怀着孩子,都到外头去等着,屋里只琬月与四姑娘陪着二姑娘。
老郎中是京城里头医术说得上不错的大夫。
有时锦衣卫的受了伤,都会找他去医治。
他轻车熟路的拿出工具,又叫侍书:“烦请这位姑娘给老朽打一盆热水来,最好刚烧开的,老朽得烫一烫这些工具。”
侍书就道:“是,大夫您稍等,水马上就来。”
说罢她就急匆匆去厨房打热水去。
卿府死伤的小厮下人不少。死去的足有二三十个,重伤的十几个,轻伤的二十几个。
苏氏都一一点了人数,按着二姑娘带着大家杀敌时许的承诺来办。
那些死去的家丁或是仆妇们,若已经成亲的,给黄金五十两,有孩子的,孩子脱奴籍,但在孩子成年之前,每月卿府给每个孩子五百钱以做生活所需。没孩子的也没成亲,就索性给黄金六十两。
之所以不把他们的妻子或丈夫以及父母脱籍,是为了保护他们。如果脱籍,他们是没有靠山的良民,怀抱重金,定然会引来旁人觊觎。如果还在卿府当差,便是那些地痞流氓,也不敢到卿府的地盘上来撒野。
受重伤的,每人赏二十两金子,在原有的基础上提一等,且每个月,卿府额外给一两银子以作家资。他们不能干重活,就由卿府养着他们。
受轻伤的,每人十五两金子,并在原有的基础上提一等,三个月养伤时间,养伤期间,月钱照发,且在额外每月一两银子作家资。
除了这些之外,按照二姑娘说的,杀敌一人,发给黄金十两。这钱则留给账房与她身边的管事妈妈理清了之后才发。
老郎中手法很是娴熟,把伤口处理好了,又开了方子,叫人熬了,三碗水熬作一碗水,给她喝了。
老郎中说:“今儿晚上起烧是正常的,你们不必慌张,只好好照看着,把烧退下来,也就是了。她这伤还好没伤着骨头,若是伤着骨头,只怕半年也未必能好全。如今或许只需几个月,便能好了。这几日,先不要忙着走路,搬举重物的,老朽每三日来换一次药,看看贵府姑娘的恢复情况。”
琬月就取出一张一百两的银票道:“大夫,今日辛苦你老人家了。”
老郎中忙了大半晚上,眼见得天都泛起鱼肚白了,忙得是老眼昏花。可看见那张一百两的银票,这矮个子的小老头儿瞬间觉得头也不晕的眼也不花了,乐颠颠地把钱接过来,放进袖子里。
“哎,这位夫人真是客气了!救死扶伤本就是医者天职嘛。”他高兴的摆摆手。心里想着,果然大户人家出手就是大方,平日里他看一个病人诊金才三五两,这一趟活儿就拿了一百两。虽然包括了药钱,还得大晚上的来出诊,可那也是赚得多多的,这叫老大夫怎么不高兴?
送走老大夫,四姑娘就道:“五妹妹,你今儿晚上一夜没睡,你去那头眯一会儿吧,二姐姐这里我来守着便是。”
琬月确是一夜没合眼。宫里圣人把梁王宫变镇压了过后,她出了宫就听见娘家出事了,急急忙忙就往娘家来,直到现在也没休息。她早就撑不住了,四姑娘这样说,她也就不跟四姑娘客气,点点头道:“四姐姐,我如今确实是撑不住了,我就去眯一会儿,这里就拜托你了。”
四姑娘就赶她快去睡觉:“你去睡你的吧。二姐姐那也是我的姐姐,有我守着,你还不放心?”
这一晚上,来回折腾,精神一直紧绷着,琬月几乎倒头就睡。四姑娘回头来看见,就摇摇头:“这丫头真是的,也不盖个被子,着凉了怎么办?”
她拿来一床薄被子,给琬月脱了外衣,再给她添上被子,掖好。
这一串动作下来,琬月竟一点也没醒,四姑娘一阵心疼今晚真是把妹妹累着了。
她没进宫去,可善仪殿死了几位夫人的事,她也不是不知道。可见今晚的凶险。好容易全身而退了,又惦记着家里,到家里来,四姑娘听着都觉得妹妹今晚上是真累。
宁奕送了宁夫人回去歇着,自己则回来,就在外院客房凑合一下,等着明儿和琬月一道回去。
二姑娘晚上果然又起烧。四姑娘拿了烈酒来,给她擦手心擦脚心降温。头上敷着冰帕子,折腾一个时辰,温度好歹降下来了。
福哥儿已经很懂得一些事儿了,他年纪小,帮不上什么忙,却没有哭,而是一直都很乖的在舅妈院子里休息。
第二天一早就跑到苏氏院子里来,看他娘。
他在院子里看着了五姨父和四姨父,连忙作揖请安:“福哥儿给四姨父,五姨父请安。”
祁三郎和宁奕看着这个外甥,就笑着说:“是福哥儿啊,起来吧,是来看你娘的?你娘还没醒呢,先来喝杯茶吧。”
福哥儿点点头,坐在五姨父身边,想了想,还是仰起头问道:“五姨父,您能帮我找个武师傅吗?我想习武。”
宁奕有些诧异:“你好端端的,怎么想起来习武了?”
福哥儿低着头说道:“从前,我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因为我爹的事,我不能考科举,娘就说,将来读了书,开个私塾,或者就去做买卖也好。可昨儿我看见我娘受了那样重的伤,紫苏姑姑也没了,我却什么都做不了。我想习武。圣人不许罪臣后代考科举,可是没说我不能从军。我想,以后也跟您一样,做个大将军,将来就没人能欺负我娘了。”
他这一番话,倒叫宁奕多看他一眼。
这个外甥因着罪臣之子的身份,不能考科举,文官的路子就走不通。他爹是自作孽,听信了梁王一党的鬼话,参与倒卖盐铁,把自己送上了断头台,他死了一了百了,却牵连了妻儿。
宁奕想着,好歹是自己的外甥,将来他是想做买卖也好,还是读点书开个私塾也好,总之能自己混饭吃,有他们这一干子姨父舅舅护着,总不会叫别人欺负了去。可从没想过他会想从军。
那二姐夫死时就留下一个儿子,这孩子是他唯一的血脉,二姐姐已经失去了丈夫,想来不会愿意叫儿子去从军,将来承担着失去儿子的痛苦。
罪臣之子,即使要走武官的仕途,也不能正常武举晋升,而是要从一个大头兵,一步一步靠军功熬上去。
虽说有他这个姨父照顾着,没人敢抢福哥儿的军功,但是每一个将士的军功,都是拿命换的。哪一次战斗不死伤许多兵士?就连宁奕也没办法保证自己能每次战争都平安归来。
所以哪怕知道福哥儿还有一条出路,可大家都默契的没有提。只是失去了丈夫,二姐姐已经是一副心如死灰的模样,全靠着儿子强撑着。若是儿子也没了,只怕二姐姐也没了活下去的念头。
宁奕想了想,问福哥儿:“你想保护你娘,这是一件大好事。你娘一定也很欣慰于你的孝心。可是福哥儿,保护你娘,不一定要去从军,我可以给你找武师傅,但学些功夫强身健体是一回事,要去从军是另一回事。连你姨父我,都不能保证每次都能全须全尾的回来,战争的残酷,是你想象不到的。你真的想好了吗?”
祁三郎也点点头,说道:“福哥儿,你娘如今,你也看着了。你爹去世之后,你娘过得是什么日子?若不是为了你,只怕她就跟着你爹去了,若是你当真有个三长两短的,你叫你娘怎么办?这事儿,你定要再三思量才是。”
福哥儿说道:“四姨父,五姨父,您二位都是为了我好,我当然知道。可是,我想从军,不只是为了保护我娘的安全。我也想叫我娘提起我来,是满脸的自豪,而不是如今她只能龟缩在院子里,不敢出来,生怕我们母子罪臣家眷的身份给舅舅他们添麻烦。我爹对不起百姓,圣人杀了他,我们不敢埋怨,可我是个男子汉,大丈夫立于天地之间,不应只在乎自身得失。我不怕死,我只想日后即使离开家里,我们母子也能堂堂正正的站在外头。”
这番话,显然他已经想了很久,他受够了因为他爹,他娘不得不龟缩起来,把自己封闭着,既嫌弃自己寡妇的身份晦气,又怕自己罪臣遗孀的身份给娘家带来麻烦。
身为人子,他不能说他爹的不是。他爹是个曾经做了错事的官员,这一点无可否认,可他爹做了错事,不代表他也会做错事。
他想靠自己的努力,叫她他娘不再惧怕走到人群当中去,叫他娘也能挺胸抬头的走路。
人来到这个世界上,有千百种活法,任凭什么,都是自己选择的。他想,至少他去做了,以后白发苍苍时想起如今,不后悔,这就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