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章 | 新生儿

涅兰加和他的孩子们不为人知的狂欢派对持续了多久,他们中没有一个说得清。

在暗无天日的地下洞穴,在渺远不真切的风声中,他们与世隔绝地释放了虫族的天性,像交颈的鸟兽、交尾的虫蛇。在这个荒凉的、没有生机的沙漠星球上,他们隐蔽地放荡、放荡地悖伦、悖伦地繁衍着灾难的血脉。虫母按压着自己鼓涨而饱足的肚皮欣然喟叹,像模像样地披回人类的皮囊,在他的奄奄一息、残缺不全的孩子们中间惬意地睡着了。

而地下有埋葬许久的生者在异动。

燃烧和永昼、利齿、黑猎隼,他们暂时还没有觉察到这异动。他们正忙于为涅兰加寻找食物。

繁殖期的告一段落宣告了虫母的休息,他们的工作却才刚刚开始。毕竟怀孕的虫母急于为新的孩子补充营养,可没有繁殖期那么手下留情。在这性命攸关的时刻他们中的任意一个都相当积极,包括被吃掉过半躯体、拟态都维持不住的利齿。他划拉着八条腿,咯噔咯噔、哼哧哼哧地进进出出,一靠近涅兰加的巢穴就浑身哆嗦。

地表的大风仍在持续,毫无偃旗息鼓的迹象。双子日日早出晚归,都要被这风沙磨没了脾气,漂亮的金红色外骨骼都黯淡无光了,况且他们在繁殖期也消耗颇大,甚至提不起对利齿做恶作剧的精神。黑猎隼也满面风尘,不得不花更多的时间清理自己极易积灰的带羽毛的翅膀,但他依然镇定、平静,而且与涅兰加共度过繁殖期后,他偶尔会露出不像虫族的、遥远又内省的神色。

涅兰加蜷缩在他为自己装修的白色巢穴中昏昏沉沉、半梦半醒,并无意识地吃掉所有送到嘴边的东西。未降生的卵都是寄生在母体的异物,无节制地争夺母亲辛辛苦苦吸收的养分肆无忌惮地生长。涅兰加是一位溺爱式的母亲,无底线地纵容了这种争夺。而付出的代价就是涅兰加自己。

“妈妈,你不能这么宠爱他们。”燃烧抗议道。他难得地遇到了涅兰加清醒的时刻。即便如此,他也没有靠虫母太近,以免被啊呜一口吃掉。虫母的胃当然是虫族最理想的归宿,但燃烧不认为已经到了他回归母亲的时候。

永昼苦恼地扯扯头发,笨拙地试图重新把它扎好。涅兰加招招手,他犹豫了一下,就颠颠地跑了过去。孵育巢的地面柔软紧实又富有弹性,永昼就顺势偎到虫母身上。燃烧瞬间就丢掉了那些杂七杂八的疑虑,不甘示弱地贴上了虫母另一边。涅兰加把皮筋捋到手腕上,娴熟地顺了顺永昼的头发。

“我爱你们呀。”涅兰加柔柔软软地说,给永昼重新绑好了辫子。

双子立时就醉醺醺的了。他们安静地在母亲隆起的腹部两侧趴了一会儿,同族的感应让他们隐隐感觉到新孕育的卵的活泼和茁壮。他们有些嫉妒这些待在涅兰加身体中的家伙,并且知道虫母的溺爱只会引起未降生的竞争者更热烈的渴求,更绵密的欲望,毕竟他们也曾是其中一员。可涅兰加都这么说了。在涅兰加的食欲再次发作前,他们开始了下一趟奔波。

涅兰加无法容忍自己的孩子以最脆弱的卵的形态出生在这里,毕竟这片土地实在太干旱又太贫瘠了,需要湿润温暖的环境的虫卵很容易枯死。因此他决定在幼虫破壳的时候再将他们排出身体:虫母的孕囊是卵得天独厚的孵化场所。当然他的决定拉长了他成年的孩子和未出生的孩子之间相互折磨的拉锯战,不过涅兰加并不在意这些。

他的手掌缓缓抚摸腹部,安抚躁动的虫卵,口中哼看古怪不成调的夜曲硬要说的话,像是磨牙的声音。那些试图爬出虫母的肚子、迫不及待地想将父辈踩在脚底下的卵里的幼虫,听见涅兰加哼曲的声音,便会接连安静下来,像是蜷起了爪子、抱住了尾巴。

【妈妈、妈妈。】睡在幽深温暖的孕宫中、湿黏熨帖的卵壳里的幼虫啜泣地呢喃着梦话,【用你的血肉哺育我,用你的乳汁哺育我,用你的爱意哺育我。妈妈、妈妈我们的涅兰加……】

在连黑猎隼都开始不耐烦的时候,涅兰加生产了。分娩开始于凌晨,双子和黑猎隼都不在,而一边睡觉一边津津有味地啃自己细颤颤的腿的利齿被涅兰加轻微的呻吟惊醒了。他仰天呆望了一会儿,骨碌爬起身,沙沙沙地往最深处、最静谧的那个洞穴跑过去。

利齿当然见过涅兰加产卵,涅兰加视之为习以为常的活动,从不回避族群中的任意一员。虫母的分娩一向如吃饭喝水一样轻松。在利齿还是幼虫的时候,涅兰加就曾把他抱在胸口靠在巢穴里,一边把肉撕成小块喂给他,一边打开双腿,流出一长串晶莹剔透的湿乎乎的卵。当时利齿不觉得这有什么,也不知道涅兰加在做什么,更是不在乎这些椭球状的东西将来会变成什么。事实上即使是现在他也依然如此。

利齿沿着漆黑的通道往深处去,直至踩进柔软的白色地毯。涅兰加在繁殖初期产生的这些建筑材料都因失水而干瘪了,但尚未完全丧失韧性。涅兰加就在这白色深处。

涅兰加在这白色深处。他散发出一种奇异的信息素,并不像繁殖期那样狂暴热烈,而是平和、温厚的,像一位慈爱的、喜悦的母亲。他跪趴着,仰着头,缩着肩膀,咬着自己的手指,表情失神地高高抬起饱满的臀部。

涅兰加的臀那样白,腰那样软,脊背那样光滑,如同一座曼妙的倒置拱桥。他双腿分开,其间的生殖孔微微翕动,吞吐着一点湿亮的东西。

吧嗒,一颗卵掉下来了。

那个卵转动两圈,翻滚着贴上涅兰加的小腿。它柔软的外壳隆出爪尖的形状,像是幼虫在努力挣扎。

【妈妈】幼虫呼唤着,牙牙学语,【涅、涅兰加】

涅兰加弯曲起颈项,小腹不明显地抽搐,像在忍受某种微妙的痛苦。

肥硕的卵争先恐后地挤出绵软的产道,落在地上,而后就有幼虫迫不及待地扒开卵壳,抖动着湿漉漉的、迟钝的触角转向涅兰加。一双双猩红的复眼像追寻太阳的向日葵那样追寻涅兰加。刚降生的幼虫们簇拥着虫母往他身上爬。

【妈妈】

【妈妈!】

幼虫发出唧唧吱吱的叫声。

涅兰加轻微地呜咽,一只手按上自己的小腹,睁开眼睛望向虚空。一只幼虫爬上了涅兰加,蹲踞在他的腰窝里,耀武扬威地挥了挥爪子。

利齿被这场景唤起了遥远的印象。他挤进幼虫之中,像跋涉过繁茂的丘陵,而他残缺的体型让他看上去就像这些幼虫的同窝对手。虫母像是要他仰望的山峦,像是竦峙的海岸。涅兰加。他是无心美神,是盲目圣母,是爱欲之初。这时利齿身后传来动静。他回过头,便见黑猎隼从黑暗中浮现出来。

不知道黑猎隼看了多久。他跪在涅兰加面前,扣看涅兰加的后脑,和他交换了一个漫长安静的湿吻。

与此同时不算遥远的地方,沙丘之下,一个埋藏了数百年的茧状物悄然动了一下。一对枯瘦、细长、带钩齿的前肢穿刺而出,撕开年久风化而薄弱如纸的茧壳,里面的东西便缓慢、却顽强地爬了出来。

它像是在黑暗里萌芽的种子,为获得阳光连千钧的巨岩都能顶翻。它并不适合挖掘的肢体奋力掘开重重沙土,即使它的能量在看不到尽头的沉睡中几乎消耗殆尽。它喘息间吸入呼出的都是浑浊的灰尘。它用尽全力,向上,向上,向上。

终于它破土而出,玫瑰色的沙砾从它身上流泻而下。它大口呼吸,筋疲力竭地倒伏在原地。两对纤长、卷皱、半透明的翼逐渐舒展,同样纤长的尾轻轻点在地上。

它瘦得太惊人了,而那双猩红的复眼也亮得惊人。这只先代虫巢被毁灭后遗落的、无家可归的雄虫,漂泊无依的孤儿,抬起了头。

望向它感知到的,虫母的信息素传来的方向。

第08章 | “孤儿”

为了满足新生的、蛮不讲理的成群幼虫无底深渊般贪得无厌的胃口,燃烧和永昼连轴转得眼前都炸起了白光。

利齿被吃得破破烂烂,黑猎隼还要看守巢穴和管束幼虫,养家的重担一大半落在了双子的肩上。方圆几百里都被他们掘地三尺,任何能吃的东西都找不出来了,他们不得不一天比一天往更远处探索。燃烧和永昼从未如此思念过手下还役使着一大帮忠实卖力的工虫的日子,即使他们那么嫌弃工虫的愚蠢、粗野、自不量力。

“如果是迷瘴在这里,”燃烧朝永昼抱怨道,“我们过得一定会更好。”

这只是双子近日不计其数的嘟嘟嚷嚷的埋怨中微不足道的一句,尽管燃烧就是故意讲给在巢室阴暗处无休无止地梳理羽毛的黑猎隼听的,并且他们都知道在这样恶劣的环境里任谁来都不可能做得更好。黑猎隼一边装作没有听见,一边抚平翅根处柔软的绒羽,而几只幼虫挤在他翅膀底下相互推搡,像一群躲在母鸡怀里的雏鸡。它们显然指望这只地位不低的成虫能吐出点吃的喂它们,但黑猎隼让它们失望了。

“如果领头的是迷瘴,”燃烧提高声音,“我们压根不会到这个连根草都没有的鬼地方来。”

黑猎隼抖动了一下翅膀,反着光、鬼火一样的幽蓝色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燃烧。燃烧挑衅般地竖起双翼,而永昼也谨慎地抬起触角、举起前足。叽叽咕咕地讨食吃的幼虫发觉氛围不对,一个个闭上嘴巴,挠着爪子,眨巴眼睛左右张望。

“你是为自己的无能买单。”黑猎隼尖锐刻薄地开口,“只有弱者才通过推诿解释目下的窘境。”

燃烧被引起了真火尽管他本来就是想找个由头和黑猎隼打一架,发泄这些天的憋屈。而在他扑到黑猎隼身上、撕下一大把他看不惯很久的羽毛的前一秒,永昼忽然按住了他。

涅兰加摇摇晃晃地出现在隧道口,抱着一只幼虫。他出现的同时,主室中随时要迸发火星的紧张氛围瞬间便消弭了。

燃烧瞥着涅兰加有些鼓胀的胸脯,眼馋地咂咂嘴,咕哝道:“涅兰加?”

涅兰加揉着眼睛,困惑道:“你们还在这里?”

双子蓄势待发、竖起的双翼默默合拢了。

“我们这就出发,妈妈。”永昼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