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是薄辞雪鼎盛时期亲自动的手,连如今的他都很难招架。那一招名叫“枯形寄空木”,是将活人的星力抽空、连神智一并碾碎,残忍至极,绝无回旋的余地。若非如此,他也不会记恨薄辞雪那么多年。难道他那位老父亲有这等本事,能在活死人的状态下将神智聚拢,重见天日?
副将垂着头,道:“此事千真万确。另外,老夫人和你族里的几个叔父也有了苏醒的征兆,所以……”
所以,原因很可能不在苏醒的人身上,而与当年动手的那位有干系。
裴言死死捏住指节。他突然发现,自己对当年的许多细节都是模糊不明的。
七年前,裴氏因功入云京受封,等待年底行册封大典。结果族人们入京不久,京中便谣言四起,说裴氏居心叵测,想借着册封之事入京兴风作浪,动摇皇权。没过多久,谋逆的“实证”就呈进了皇帝的御书房里,皇帝怒极,当即将裴氏所有人控制了起来,勒令严查。
朝中一时动荡不安,与裴氏有牵连的家族被清理了个一干二净,连服侍裴府的下人都没能被放过。裴言这么多年来一直认为所谓的“册封”是薄辞雪设下的鸿门宴,等的就是将裴氏一族一网打尽,彻底扫清独裁之路上的最后一片阴霾。
但是现在想想,以薄辞雪当日的权势,直接将他的父母、族人押去刑场问斩都没人敢上前求情,为什么要费力地将他们做成活死人?这样也就算了,为什么又要亲自动手?
他现在的问题太多太多了。被碾碎神智的活死人怎么可能醒?而且这个时机也太古怪了,裴氏族人这么多年来都没有任何苏醒的征兆,为什么偏等他攻下云京、大仇得报之后才醒?
就好像薄辞雪刻意要他们沉睡七年,等自己身死之后再让他们重返人间一样。
裴言的后背阵阵发冷。他忽然觉得,他这一路走来,似乎太顺理成章了些。
薄辞雪明明不是醉心权势的人,为什么仅仅为了一个预言就要灭他全族?为什么他当年负了一身伤仍能躲过重重追兵,独自一人逃出云京?在他起兵之后薄辞雪的态度为什么又如此强硬,直到兵临城下之际也丝毫不肯妥协?
这些问题如同一万根黝黑的腕足,拉着他坠向一个看不见底的深渊。
他是不是弄错了什么。
巫奚从殿里走出来,看着颓唐的裴言,挑起嘲讽的冷笑:“你难道不知道,你当年之所以能逃出去,是因为他下达了放走你的手谕吗。”
第45章 | 弥望/那双眼睛肉眼可见地多了点红,像被抛弃的流浪狗
入夏之后,暴雨一场连着一场,今夜亦然。云层即将崩坠,夜空漆黑压抑,沉沉锁着地面。巫奚这句话讲得轻描淡写,却像一道惊雷划过夜空,让裴言骤然抬起头,目露愕然:“当初是他放我走的?”
“你以为呢?要我说早该斩草除根,可惜陛下不舍得啊。”巫奚讥诮地看着裴言愈发难看的神色,冷冰冰地微笑:“若是让陛下再选一次,怕是再不舍得也舍得了。”
裴言扶住墙壁,手臂发颤,手指由于过于用力,在墙面留下深深的血痕。他困难地撑住自己的身体,声音听起来不像是自己的,而像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那他现在,还好吗……?”
“你想问哪一样?失魂症,腿疾,五衰,还是那个没堕掉的孩子?”
裴言的脸色愈见苍白。巫奚不阴不阳道:“裴将军日理万机,就不要操心这个了。陛下让我出来告诉你,如果没什么事的话就请回吧。”
他眉宇间闪过一丝罕见的烦躁,转头走了回去。
*
随着夏意渐浓,薄辞雪的腿逐渐有了好转。他的腿伤虽然严重,好在处理及时,后续治疗得当,没有发炎也没有化脓,渐渐能下地了。
巫奚略微松了口气。只是那个胎儿却如一个顽固的肿瘤般在薄辞雪的身体里越长越大,没有任何一种方法能在不伤母体的情况下将它解决掉。薄辞雪的堕胎药是他亲自配的,但这个胎儿竟鬼使神差地活了下来。现在月份已经大了,薄辞雪本就气血虚弱,再灌入大量寒凉之物保不齐会失血而死。
薄辞雪本人对此没什么反应,没有要求御医帮他保住它或是堕掉它,但偶尔会到殿外晒晒太阳,不再像之前那样终日死气沉沉的了。这让巫奚意识到,他对子宫里那个该死的寄生物并非是全无感情的。
他一向对小孩有种天然的爱怜,对别人的小孩如此,对自己的孩子恐怕更是。巫奚心里恨不得将那只肉团切成八块,面上还是装得温柔妥帖,好像这个孩子是他亲生的一样。
虽然大家都知道,这个孩子大概率是叶赫真的,也有一丝可能是裴言的,唯独跟他巫奚搭不上半毛钱的干系。
他压住熊熊的妒火,像往常一样用轮椅推着薄辞雪在花园里散心。盛夏的日头大,即便太阳已经偏西,宫中名贵的花花草草还是蔫头耷脑的,提不起半点精神。薄辞雪也恹恹的,微垂着头,看上去像在思考什么,又好像什么也没想。
巫奚推着薄辞雪转了一会儿,来到一处阴凉的树荫下。薄辞雪不怎么耐热,白皙的脸变得粉扑扑的,鼻尖上也带着点汗意,看着有点可怜。巫奚给他擦了擦脸上的细汗,道:“最近天越来越热了。”
薄辞雪轻轻“嗯”了一声。巫奚叹口气,不经意似的说:“云京春天短,冬天冷,夏天又这么热。听说东南有仙岛名为瀛山,终年温暖湿润,陛下记不记得之前还说要去那边看看?”
“记得。”
“那等陛下身体好起来,我们就到那边买个小院子吧。养一院子的植物,出门就能看见海。”
“海?”
“嗯。陛下还没见过海吧?无边无际的水,一眼望不到头。还有很细很软的海沙,奶沫一样的浪花,各种各样的海产,听说出海的老渔人还能看到鲛人之类的生物,是和云京完全不一样的风景。”
薄辞雪的唇角向上弯了一下,勾起一个没什么力气的笑:“听起来不错,如果有机会的话。”
“会有的。”巫奚握住他瘦长到脱形的手,一字一字道。
薄辞雪倦怠地笑笑。巫奚正欲再说些什么,一只白乌鸦忽然飞了过来,栖落在他的肩膀上,发出几声怪叫。薄辞雪看了乌鸦一眼,习以为常道:“大人要是有事的话可以先走,我自己转转就好。”
巫奚自然不放心他一个人,但担心薄辞雪讨厌被自己的耳目监视,于是便找来几个宫人照顾他,说自己去去就回。薄辞雪应了一声,让他们远远跟在后面,自己慢慢拨动着轮椅,在花园中闲逛。
只是他的手没拨几下便顿住了。
靠墙的草丛里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音。修剪得当的绿植中,突然冒出了一个乱蓬蓬的脑袋。
黑沉的眉眼,一股一股扎起来的卷毛,因为紧抿而略显阴郁的深色嘴唇。这样的面孔看上去其实是有点唬人的,但说出的话却不像是兴师问罪,反倒带了十成十的委屈。
“王后,你为什么不要我了?”
那双深邃的眼睛肉眼可见地多了点红,活像被主人抛弃的流浪狗。紧接着他发现薄辞雪是坐在轮椅上的,立刻从草丛里一跃而起,向薄辞雪扑了过去:“你的腿受伤了?”
宫人们发出一声整齐的惊呼。训练有素的侍卫们应声而动,将这个擅闯宫禁的蛮族人团团围了起来。可惜这一次他们也没派上用场,薄辞雪摆摆手,让他们退了下去,旋即望向叶赫真:“你怎么来了。”
叶赫真被他平淡的眼神看着,只觉当胸挨了一箭。他张了张唇,声音干涩无力:“……我想你了。”
那日他醒来后负了一身伤,家差点被偷了,那么大一个老婆也没了,难受得想一头扎进佛阿娜河里。如今草原局势好不容易稳定下来,他先把叶赫达理从孜崃拉回去顶着,一个人快马加鞭跑到千里之外的云京,为的就是过来看薄辞雪一眼。
其实他也知道,他的王后大约并不想他,甚至不想见他。只有他一个人困在情网里,受着思念的千刀万剐。
叶赫真半跪在薄辞雪的轮椅前,喉间哽塞,像是有什么东西堵着似的。他红着眼睛,小心地揪住盖在薄辞雪身前的薄缎,问:“可以先让我看看你的腿吗?”
薄辞雪随手掀开薄缎。夏天的衣衫单薄,他人又瘦,所以肚子便被衬得格外明显,好似一只隆起的雪丘。叶赫真发现异样,瞳孔骤然一缩:“你……?”
他的声音忽然卡在嗓子里。薄辞雪伸手拂开他脸侧的碎发,看着他风尘仆仆的脸,语气依旧淡淡的:“没有不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