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低着头出去了,大概是去请他说的那位“名医”。薄辞雪没挽留他,回到卧室,用下人们烧好的热水洗浴。草原上的饮食免不了带上腥膻的气味,虽然他闻不见,但要是见外人的话很失礼。

他现在用的香脂叫安息香,是裴言那日运到绥邦的,不是很多,一个人用的话差不多半年的量。安息香的保质期不是很长,放久了会渐渐逸散,最后消失。中原的匠师们想尽办法想要搞清它们跑去了哪里,最后还是一个孩子发现了奥秘。他找到了一棵曾被用来萃取精油的安魂花,它枯死的叶片里流动着已经变质腐坏的安息香,不知用了何种手段从人类华丽的器皿回到了它们的母体。

薄辞雪有些好奇,如果它们被涂在一具客死草原的尸首上,能否顺着南下的寒风流回那些植物的脉络里。

他擦干头发,松松挽在颈后,换上衣服走了出去。外面已经下雨了,雨滴细细密密地敲在高高圆圆的穹顶上,嘈嘈切切里夹杂着如狼嚎般的风声。

叶赫真已经把那位医师找了过来,还有两个身量不高的少年人,是医师的两个药童。医师姓胡,是典型的中原人长相,轮廓不深,一身灰衣,四十岁上下,看起来很和气。

“《佛本行集经》有云,天寿已满,自然现五之相。然五种衰相虽已显现,如遇殊胜之善根,仍有转机之可能……”

胡大夫慢吞吞地说道。他不会说草原话,平均每说三句话就要引用一句古书里的原句,叶赫真听得比较费力,但是每个字都竖起耳朵认真听,生怕漏掉什么。听了半天,他还是摸不着头脑,忍不住出声问:“所以大夫,这要怎么治?”

“王不要心急。”胡大夫依旧笑呵呵的,不紧不慢道:“五衰是经脉受损导致的五感丧失,依草民之见,以五色五音五味逐一对病人施以刺激,即可促使五感恢复。草民以柠檬、伽玛花、睡莲、茉莉、桂花、见尸草、蒜、葱、姜、胡椒、牛粪、远古猛犸的趾甲、黑脉绡蝶蝶翼上残存的磷粉,配合各种药材调配了一碗羹,一日三次服用,七日便可逐渐恢复嗅觉和味觉。”

他令药童打开药箱,取出了一个食盒。甫一掀开,室内霎时溢满了不可言说的古神气味。即便薄辞雪没有嗅觉,也隐隐感觉到黄绿色的气体从食盒里悠悠散出,很快便惊悚地飘满了全宫。

叶赫真脸色大变,碍于对方是他请来救命的医师,没有捂着鼻子连连倒退。他控制着自己不要说出很难听的脏话,震声问:“牛粪??这个能吃吗??”

“自然。”胡大夫掏出两块湿棉塞进鼻孔,神色自若:“古籍有载,牛粪性味苦寒,经火烧成灰后,有清热解毒的功效。”

两个小药童也赶紧堵住鼻子,附和着点头称是。叶赫真面色变化莫测,半晌,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此物……当真有用?”

“有用得不能更有用。”药童见叶赫真竟敢质疑胡大夫的医术,立刻大声道:“王有所不知,绥邦有一老星师丧失嗅觉多年,吃了老师这一碗羹,当下便起了效,如今那家伙不光能闻到气味,比狗鼻子还灵!!”

另一个少年撅起嘴,低下了声音,跟他窃窃私语。然而叶赫真不聋,清楚地听见他说的是:“是啊是啊,看来这些草原蛮子确实不懂中原医术的高妙所在,我看我们还是走吧,别在这里浪费时间了。”

“不得无礼。”胡大夫敲了敲药童的头,又向叶赫真恭敬道:“王信与不信,一试便知。”

叶赫真牙关紧咬,远远看了眼那碗不明液体,只觉辣得眼睛痛。过了几息,他双手握拳,额角青筋暴起,足见下了极大的决心:“那好。我先尝尝,看看是否会有不良反应。”

薄辞雪沉默了一下,拉住了叶赫真。他是真闻不见,所以神情是一屋子人里最淡定的,没有任何波澜。他望向胡大夫,认真地问:“你是在耍他吗?”为什么要骗他吃屎?

胡大夫浑身一抖,跪下来重重叩头:“草民万万不敢!王后陛下明鉴!”

叶赫真见薄辞雪这样关心他,心头微热,语气和缓了些许:“谅他也不敢,我先尝尝。”

他走到食盒前,端起碗闻了一下,只觉眼前一黑。一股浓郁的刺鼻气味冲上脑门,直击灵魂深处,胃酸都快从鼻孔冒出来了。他失口骂了句脏话,满脸通红,体内翻江倒海,手上跟着了火一样连碗都端不稳,喉咙眼里骤然响起一股无比强烈的呕吐之意:“约!”

“算了,别……”薄辞雪伸出手,正要将碗接过来,变故陡生。一旁笑眯眯的胡大夫神色骤冷,以掌为刃,刹那间如鬼魅般朝叶赫真劈去

第39章 | 宫变/您不同我们一起见证金昙花的旗帜如何在云京升起吗

“?!你敢耍我?!”

叶赫真大怒,从虚空中抓出一把黄金弯刀,砍向中年医师的咽喉。医师不闪不避,赤手迎上,甚至有闲心发出一声轻笑:“呵呵,连这都信,不耍你耍谁?”

他的手修长瘦削,带起的利风却生生削断了叶赫真蓬乱的发丝。叶赫真沉下脸,终于开始正视这位对手:“你到底是谁?”

医师笑意吟吟:“来要你命的人。”

短短几息之间,两人缠斗了数十回合,带起的劲风扫落了满室的装饰品,也包括那碗散发着邪恶力量的羹。瓷碗在地上摔了个粉碎,汤水立时横流。屋内充斥着难言的恶臭,简直可怕。叶赫真只觉腹内剧痛,脑袋也昏涨不已,怒声道:“做梦!”

医师嘲讽地勾起唇,随手拈起一片碎瓷朝他击去。叶赫真侧身躲避,不料瓷片陡然在耳边陡然炸开,化为万把细刃。他来不及躲避,只能用尽全力,向前一劈

弯刀在空中劈开巨大的气浪,强行将细刃震开,也将面前的一张实木长榻生生砍为两半。轰然炸响的碎裂声惊动了殿外的侍卫,侍卫们一拥而入,将胡大夫一行人团团围住。只是那位胡大夫不知是何方高人,阵脚丝毫不乱,如入无人之境。

叶赫真应付着他的攻击,喉间的恶心感愈发强烈,终于忍无可忍,又呕了一声。见此,两个药童一左一右扑了过去,叶赫真反手一劈,一名药童的身形登时烟消云散,刹那化成了一大群黑压压的黑鸦!

漫天羽毛纷飞。薄辞雪无聊地看着他们,站起身,随手掸落扫到自己身上的鸦羽。

此时此刻。巴齐丹在下榻的斡尔朵里不安地等候着。王宫内迄今没有传出任何消息,他无法确定胡大夫一行人是否得手。派出的探子全是废物,连王宫的门都进不去,根本不清楚里面现在是什么情况。

他马上要离开索兰多布,下一次来王庭朝见至少要等到明年。如今的时机千载难逢,王后面临五衰,叶赫真整日要死要活,中原局势尚不稳定,就连朝阳都指挥使都愿助他一臂之力,更有胡大夫这等能人肯为他卖命。他见识过胡大夫那碗羹,远远闻了一下便令他跟手底下的亲信呕吐七日不止,不信拿不下区区一个叶赫真。

他对着伊尔根部前首领的遗体发过誓,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就一定要报仇雪恨,要叶赫真血债血偿。如今的时机一旦错过,可能再也不会有这么好的机会了。

巴齐丹焦躁地扳着指节,背后失控地渗出冷汗,很快将甲胄里贴身的衣物浸得湿漉漉的。雨夜阴寒,他却不受控制地出了一身大汗,如同置身盛夏。

“大人!”一名副将从帐外小跑过来,抱拳道:“一切就绪,战士们都在外头候着,现在只等您的吩咐了。”

巴齐丹在屋里踱了两步,终于下定决心,大喝一声:“好!现在出发!”

密密麻麻的战士如蛰伏的虫豸,冒雨向王宫进发,很快将王宫围得水泄不通。他带的人极多,不止伊尔根旧部的人,还有从中原秘密借调来的一支精锐之师叶赫部与裴氏交好多年,朝阳都司如有不臣之心,叶赫真势必不会坐视不理。因此,韩家想通过助推草原王庭改朝换代,为进军云京扫清北边的隐患。

雨更密了,叮叮咚咚地敲在甲胄上,发出沉闷的声音。巴齐丹站在雨中,牙关因极度的兴奋而微微战栗:“给我冲!”

他率先冲入宫门,手中长枪紧攥,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给到他足够的安全感。但情况出乎他的意料,王宫意外的安静,就连往日把守的侍卫都不见踪影。

事出反常必有妖。巴齐丹悚然一惊,脚步微顿,放慢了步伐。偌大的王宫如同陵墓一般死寂,没有任何声音。他神经质地留意着四周的一切响动,却只听得见自己激烈的心跳声。

潮湿的空气里浮动着一种熟悉的怪味,巴齐丹闻过,那是胡大夫那碗羹的味道。

所以说,对方应该得手了?

他略微放下了悬着的心,继续带着人往前走,只是面前忽然多了一个人。

那人正好站在逆光的位置上,面容朦胧不清,只看得清一身暗色的丝绸长衣,长衣上面绣着繁复的花纹。整个王庭、或者说整个草原只有一人会终日穿着中原人那种委地的长裙,那便是他们的新王后,那位容色姝丽的中原美人。

全草原都知道王为她发了疯,但她却奇迹般地没有背上任何骂名。见过她的人无一例外地默认,她的确很有让人发疯的资本。

而巴齐丹却对这位新王后的观感很古怪。他很不想承认的一点就是,他有点怕她。不光为她当日展露的箭术,更为她这个人。

这种恐惧很快被另一种念头压了下去。等他占领王庭,整片草原都会为他所有,一位面临五衰、经脉俱毁的王后又算得了什么?

对方慢吞吞地从光晕中走了出来。他平静地扫了一眼巴齐丹身后手持武器的战士,像什么也没看见一样,用草原语无波无澜道:“深夜来访,大人是有什么要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