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萨满微松了口气,感叹:“王后陛下,你是我见到的第一个对死亡如此平静的人。”
薄辞雪靠在榻上,撑着头,懒散道:“您不也是吗。”
老萨满抬起脸。他面具下的双眼呈现出无机质的灰白色,显然已经看不见了。
五感的衰退通常由味觉开始,有时神会先拿走星师们的耳朵,有时也会先拿走他们的眼睛。老萨满摇了摇头,说:“我活了四百年,早就活够了。我已经遍尝了世界上所有的痛苦和快乐,就要到我妻子身边去了。”
“四百年……?”薄辞雪思索道:“那时候,草原应该是弘吉剌汗的天下吧。”
老萨满笑了。他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地说:“我就是弘吉剌汗。不过,已经很久没有人这样称呼我了。”
薄辞雪微愕。
草原曾在这位大汗执政的时代出现过短暂的统一,但人类的欲壑永远无法填满。在弘吉剌汗统一草原的第七十年,发生了一件非常可怕的事。
那是个冬日的清晨。一个牧羊人沿着佛阿娜河放牧时,在干涸的河道上偶然发现了一些闪闪发光的黄金颗粒。
牧羊人凭借这些颗粒一夜暴富,而他的暴富很快引来众人侧目,消息不胫而走,他身边所有认识的人都开始前去寻找黄金。然而,金矿的位置恰好位于三个部落的交界地带。三个部落原本都已归顺于弘吉剌汗,一开始也说好共同开发利用,可黄金的年产量太低,不可能喂饱每个人的肚皮。很快,最弱的那个率先被踢出局,另外两个也因为分配问题结下矛盾。剩余的部落也心生怨恨:我们缔结了如兄弟一般紧密的盟约,如今我们穷得都连饭都吃不饱,你们却通过黄金从中原交易到了大笔物资,这是什么道理?
部族首领们向汗王发起抗议,调解无果之后,战争迅速爆发。统一的局面支离破碎,草原陷入了比原先更严重的混战当中。更可怕的是,随着死亡人数的飞快攀升,一种骇人的疫病爆发了。
这场疾病的起因十分荒谬:有黑巫在敌对部落的饮用水里下了“蛊”,即病鼠的粪便。但局面却远远脱离了那名黑巫的控制,整个草原都在那样一颗小小的排泄物下迅速沦陷。没过多久,这场瘟疫随着商队流入中原,直接导致了甘蓝王朝的崩塌。最后,草原和中原整整死了一千万人,包括当年下蛊的黑巫与弘吉剌汗的王后,而黄金依然傲慢地高坐在神坛上,并将永续光辉。
薄辞雪坐直身子,向老萨满行了一礼。同为君主,他很理解这位汗王的无奈。面对为黄金疯狂的子民和失去挚爱的痛苦,对方没有选择报复世界或是自暴自弃,而是隐姓埋名,成为了一名德名远扬、遍施神迹的巫医,已经非常值得敬佩了。
生存,利益,本就是两个无解的命题。从远古至今,一切和平与统一都如昙花一现,唯有动荡与分崩持久长存。或许不止这片大陆如此,就连那个“审判局”所在的位面,乃至更高维度的位面亦然。但即便如此,依然有无数人为那短暂的美好前仆后继,将一生投进这个熊熊燃烧的大熔炉里。
老萨满向他深深弓下腰,回了一礼。他灰白色的眼珠浑浊一片,却仿佛能够看到常人无法看到的事:“您比我伟大得多,陛下。”
薄辞雪轻笑,摇了摇头。他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个伟大的人,所走的每一步都是被命运逼着走的。如果可以,他可能在七年前就将匕首捅进了自己的喉管里,看鲜血直直喷到房梁上。
他站起身,送萨满出去。从铜镜前路过的时候,他忽然从铜镜里窥见了一副嶙峋的骷髅。他停下脚步,见那副骷髅也跟着停下来,拧过脖颈,两只空洞的眼珠安静地望向镜外。他知道,那是他自己。
微微眨了一下眼,白惨惨的骷髅架子便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苍白瘦削的年轻人,露出的咽喉让他很有一种抓起军刺扎下去的欲望。那种快感很难想象,想必胜过一万次性高潮。
“怎么了,陛下?”老萨满问。
薄辞雪摇摇头,没说什么。老萨满也没有多留,恭敬地跟着他走了出去。今天跳这次神本来就是为了应付那位正在发狂的王,谁都知道,即便请来诸天神佛,也不可能把一个每根骨骼都在解离的将死之人修成一个正常人。
宫殿外面,天已经黑了。就在老萨满即将离开之前,薄辞雪突然叫住了他。老萨满有些惊讶地停住脚步,回过头,只听那个神色平静的年轻人轻声问:“您相信星象吗?”
老萨满一愣,抬起头,望向满是繁星的星空。
草原的夜空格外干净纯粹,如同一整块剔透昂贵的黑曜石。而这样的夜空之上,却有彗星见于东方,直指三台。
彗指三台,是兵乱之象。
第38章 | 诈骗/黄绿色的气体从食盒里悠悠散出,很快飘满了全宫
【作家想說的話:】
小巫是不是全海棠第一个骗其他攻吃粑粑的攻太恶毒了!!)
对了跟大家汇报一下,因为前段时间写崩了所以从拙梦那一章开始重写了(对手指)后续剧情和之前完全不同,删掉了薄准备剖腹被叶赫拦下的情节、薄被裴抓着重铸经脉的情节、薄的胎梦以及薄为了保住孩子跟巫睡觉的情节;
第二十九章【癫公】里增加了现阶段的军事制度+薄发现朝阳都指挥使集中辎重预备谋反的细节(新增八百字),第三十四章【遗传】加了一个新人物巴齐丹(新增一千字),第三十七章【欲壑】重写了部分内容,个人感觉现在的版本要合理一些,前阵子思绪很乱,给大家磕一个orz目前打算先保留写拉了的那几章,如果大家觉得新版本好的话日后再替换掉,这样可以喵(///ˊ?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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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正文:
冰凉的夜风穿过索兰多布的王宫,带来阵阵寒意。送走了老萨满,薄辞雪一个人站在夜空下,望着漫天繁星。
观星并不是他的强项。少年时他曾跟着巫奚学过一些浅显的知识,后来便失去了兴趣。因为预知了万象演变到最后的结局,星象于他也就没有了意义。
正思索着,角落里不知何时多了个人,像头灰扑扑的大狗。夜风凛冽,也不知道在那里站了多久。
薄辞雪走到他身边,被对方猛然抱住。薄辞雪轻轻抬起他的下颔,就像一个等丈夫归家的妻子那样,温柔地亲了亲他的嘴唇。
但叶赫真不用看也知道。此时的薄辞雪眼中不会含有任何情绪,一定既疏且冷,等到自己睁开眼后才会恰到好处地流露出一缕柔和,好像他正被珍视着一般。
然而时至如今,他已不想也不敢奢求太多了。
他抱住薄辞雪,满肚子的话无从说起,难受得快要死掉。薄辞雪也没说话,视线一直落在天空上,过了好一会才说:“好像要下雨了。”
涌起的黑云逐渐遮住了头顶的星空,夜风带上了湿气,似有密雨将至。叶赫真颓然地松开手,说:“嗯,我们回去吧。”
屋内暖意融融,仆从在屋里支起了铜锅,锅里煮着切成片的鲜羊肉和青菜,上面咕噜咕噜地冒出乳白色的水沫。汤面上浮着一层薄薄的红油,水亮亮的,剔透漂亮。
两人在锅前坐下。锅内向外冒着湿润的白汽,薄辞雪冰白的脸被熏得多上了淡淡的粉色。叶赫真低头不语,默默将涮好的肉片堆到对方的碟子里,直到见薄辞雪吃饱后才略微展颜。他放下筷子,目光中流露出显而易见的小心翼翼:“……我从绥邦请来了一位中原的名医,饭后让他过来看看,可以吗?”
这段时间全草原有点名气的医师都快被叶赫真请遍了,显然是想死马当成活马医。薄辞雪想,他和很久之前的自己一样,愿意相信世界上真有奇迹。
他点了点头,表示叶赫真想请就请。叶赫真微松了一口气,刚垂下头,忽然听薄辞雪有些迟疑地开口:“我觉得有必要告诉你一下。我是真的不想活了,不必为我费心。”
叶赫真小山似的身形刹那微不可察地晃了晃。他勉强笑了一下,说:“这样做,是为我自己。”
薄辞雪轻微地牵动了一下唇角,锅中蒸出的白雾让他的面容看上去模糊不清,像是人在雪山中呆久了产生的幻觉。长年呆在雪山上的人有时会得上一种“雪山癫狂症”,会看见容貌绮丽的雪女在冰洞里呼唤他,一旦应答,人就再也找不到回去的路了。
朦胧的白雾后,叶赫真听见他轻声道:“我不明白。爱一个死人难道不比爱活人轻松吗。”
“之前裴言说要把我的尸体做成傀儡,当时我觉得荒谬,现在想想也还好。那样的我不会变老变丑变得面目可憎,也不会伤害你,不会欺骗你,或者做出其他让你难受的事,不是很好吗?”
他笑了笑,压下了喉间最后一句话反正早晚也会烂在地里,不如物尽其用。
叶赫真哑口无言。他想假笑一下缓和气氛,但嘴角像是挂了两百斤重的铁块,无论如何也抬不起来。
过了很久,他说:“我不如裴兄。我想想感觉就要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