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坊内灯火通明, 纸墨的清香夹杂着一丝微微的烛泪味道,映得案上摊开的诉讼文书泛着淡黄的光。

任白芷坐在案后,手中紧攥着一张文牒, 眉眼低垂, 眸光沉凝。

“再来?一遍。”她低声?道。

黄彪坐在她对?面,挺直了脊背, 捏着手中的文书, 清了清嗓子,抬眼看?向任白芷:“原告所?述, 实乃单方面之词,金银交引券乃店铺例行之信物?, 刘记行商多年,岂有故意赖账之理?何况金银有价, 纸券难定,一旦此例开头,便会动摇京中行商之根基,恐有后患”

话音未落, 任白芷已经截口?反驳:“你?的语气太弱了。”

黄彪顿时卡住,讪讪地挠了挠头。

任白芷的眼神锋利如刀,她一字一句地说道:“对?方若是这般攻讦, 我们必须当庭指出, 他们所?谓的‘行商根基’并非不可撼动, 而是由诚信铸就。若他们自己败坏规矩,何来?动摇?我们要让主审官意识到,真正影响商贾信誉的,不是我们,而是刘记!”

黄彪听罢, 立刻收敛心神,重新开口?,语气比刚才?更为铿锵:“原告所?述,实乃维护市井秩序,金银交引,本就该是凭信兑现之物?,刘记既立此约,却?反言推脱,分明是违背契约之道!”

任白芷满意地点了点头,翻开另一张文书:“再来?一遍,这次换个?角度,假设刘记讼师从‘女子不得经商’这一点入手,该如何反驳?”

黄彪眼神一凝,迅速整理思路,张口?便道:“依大宋律例,并无女子不得经商之条令,商者行商,唯讲诚信,何论性别?刘记既敢收银,便应当履约,若女子能入市,则可据法争理,否则便是歧视欺压,与法无据!”

任白芷微微点头,稍稍舒了口?气,捏了捏指尖发酸的笔,眼神依旧不敢松懈:“再来?。”

黄彪苦着脸:“还来??我们只?是打官司,不是打战。”

可她,没有退路。

昨日?,任白芷收到侯府来?的一封信,是何苏欣写的。她的字迹秀丽端庄,字里行间?透着一丝无奈与歉意。

【……李家老太太已亲自走动,向侯爷求情,但侯爷年迈,事务皆交于小辈。侯府家中诸兄对?此案兴致寥寥,加之刘大娘子乃我嫡母,恩深义重,实难插手……】

【……愧对?。】

刚收到信时,她是有些吃惊的,没想到她自己的事儿竟然惊动了老太太,只?是老太太为何之前一直按兵不动,到这最后关头了,才?想起?侯府?

但很快,她就想明白了,挟恩。

“老太太算得好一手棋,却?没料到侯府的水也不浅。”她浅笑道。

这最后一刻才?求助侯府,若成了,确实可以起?到从天而降的救世主效果?,但也让侯府可以疏通走动的时间?骤减,再加之何苏欣身份尴尬,纵使侯府权势不输于刘家,也很难在这么短的时间?能真正帮上忙。

果?然,还是躲不过要硬刚。

想到此处,她抬眼看?向黄彪,语气格外?坚定:“我们再推演一遍。”

黄彪端起?茶盏,悠然抿了一口?,身子半倚在书案旁,目光带着三分随意、七分探究,由下而上打量着任白芷,唇角噙笑,语气懒散而戏谑:“怎的,任娘子今夜可是要与我秉烛夜谈,奋战通宵么?”

任白芷并未察觉他言语中的轻佻,指尖翻过案上的文书,语调仍旧平静:“觉还是要睡的,这几?个?论点再练上几?遍,咱们便可歇息。”

黄彪闻言,轻嗤一声?,眼神仍流连在她身上,似是有意调笑,正待再言,却?蓦地察觉到一股森然冷意,如刀锋般破空而来?。他眉峰微挑,顺着那股杀气抬眼望去。

门口?,一道颀长身影静静立着。

夜色沉沉,寒风裹挟着旅人的尘埃,墨蓝色骑装在烛火下映着浅淡的光,衣角沾染风霜,鬓间?未干的汗意昭示着主人连夜奔波的急迫。他的目光缓缓扫过案前二人,落在任白芷身上时,冰霜消融,而在黄彪身上,却?又瞬间?结成寒霜。

任白芷顺着黄彪的视线望去,见到来?人,微微一怔,眼底浮现一抹错愕:“李林竹?你?不是在邓城吗?”

听见她的声?音,李林竹目光微动,似乎那一刻才?真正落定在她身上。他迈步向前,眼神里藏着不易察觉的焦灼,“我听蔓菁说你?这些日?子都在书坊忙于官司,便来?寻你?。”

待走近她身旁,他目光柔和下来?,语调微沉却?带着几?分无奈的宠溺:“这几?日?我不在,你?定是没好好吃饭吧。”

任白芷闻言,忍不住叹了口?气:“别提了,这几日我都被气得没胃口了。”

她话未说完,忽听对?面的黄彪嗤笑一声?,缓缓道:“哦?这便是你那个「不重要」的官人?”

话音落下,室内瞬间?安静下来?。

李林竹神色微敛,眉目沉静如水,唯有眸底暗潮翻涌。他向来温润从容,鲜少轻易动怒,可方才?踏入书坊的那一刻,眼前的画面便刺痛了他心中某处。

他站在门外?,看?着她与旁的男子促膝而坐,言笑晏晏,而他,竟是听蔓菁添油加醋后,才?知晓她的近况。

他并不曾怀疑她,毕竟她才?许诺过自己,不和离。

可心中仍旧不愿,她的目光,该是落在自己身上的。

他的手指微微收紧,而后缓缓松开,声?音依旧温和,却?带了丝隐晦的冷意:“哦?这里竟还有位兄台。”

他目光沉沉地落在黄彪身上,语气不疾不徐,“敢问?这位兄台如何称呼?”

黄彪嘴角微挑,站直身子,双手抱臂,悠然道:“黄彪。”

他话音一顿,目光带着几?分揶揄扫向任白芷,唇角微勾,“竟然从未在你?官人面前提起?过我,心虚什么?”

任白芷想起?隔壁家二哈欺负自家双双的场景,下意识把自家狗,不对?,李林竹,往自己身后拉了拉,正要开口?狡辩,啊呸,解释,却?察觉到身旁人的气息微微一滞。

李林竹依旧温润如玉,可那双素来?平静的眸子此刻却?波澜暗涌,他蓦然低笑一声?,语调淡淡:“终归是些不重要的人,何须夫人提起?。”

这一句话一出,屋内气氛瞬间?凝固。

黄彪挑了挑眉,盯着李林竹,眼底意味不明。沉默片刻,他忽然笑了,笑意里透着几?分挑衅:“是么?”

他缓缓上前一步,眼神肆意,“可我倒是对?李兄,很感兴趣呢。”

闻言,李林竹的眼神终于彻底冷了下来?。

他向来?不会同旁人争抢什么,可唯独,唯独任白芷,他不愿退让。

察觉到他气息的变化,任白芷顿时警觉起?来?,抬眸望着黄彪,心中忽然生出一种诡异的念头。不对?啊,这黄彪,不会是对?李林竹有意吧?!

她目光在两人之间?游移,看?着他们对?视的眼神,竟有些暧昧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