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素秋说:“我已经许给你父亲了,他不过是个家丁。”
邱婉凝自讨没趣,默默闭上了嘴。
如旧的无聊聚会,和邱宅里那些茶会、诗会一般,虚情假意的问候攀比。唯一印象就是遇到了曾经的同班同学,她们有的做了记者,有了成了钢琴老师,有的和邱婉凝一样,远渡重洋出海深造,还有的摇身一变,成了商界女强人,独自管理着数十家染坊。
唯有沈素秋一人过早地嫁为了人妇,烫着不合年龄的卷发,穿着不符合这个年轻段气韵的贴身旗袍。她从头到脚都不像是自己能做主的一样,从不逾矩却没了气性,像一株过早进了玻璃房子的植物。
“素秋,好久不见。”
有人端着香槟杯来,上下打量着她,啧啧作叹:“你变化好大。刚刚我在角落里观察了你很久,她们都说你是沈素秋,我还不信。走近一瞧,发现还真是,你都快让人认不出来了。”
“哪里认不出来了?”
她自谦,摸了摸自己的脸,太久不习惯这样的公众场合,与人交际总是很快感到疲惫。
“听她们说,你结婚了?”女同学凑上前来,露出两分揶揄,“看你身上穿的、戴的,都好像很贵的样子,他很疼你吧?”
“给人做妾而已,”她冷冷地笑,“什么是妾?妾就是小老婆。小老婆难听,可我丈夫有五个。五个小老婆,就是五个我,你说他疼不疼得过来?”
对方脸上的笑一下子拧住了,尴尬举杯后,也没心思寒暄,灰溜溜跑了。沈素秋心里清楚,她们是接受过女子新学的开放派,而自己还是活在旧社会的女人。早早嫁人在那个圈子里等于不算出路的出路,更别说是给人做妾。她们只想看自己热闹,那她就满足她们,让她们热闹个够。
自知无趣,沈素秋夹着手包,独自拐到廊下赏雨。矮墙外有一株老槐,树干在外,树枝在里。
她看枝头有朵小白花,像是从其他地方吹来的,卡在叶子的缝隙里,被雨淋着,好可怜的样子。
沈素秋踮起脚想够那朵花。努力了半天,还是差一段距离。
一只手横空出现在头顶,长而粗,且有力。它的五根手指像五根风干的腊肠,浑厚的老茧是肠衣,虎口上的疤是日历。这是一只常年劳作的手,提醒着自己,它的主人姓周名铁生。
“六姨太安……”
从矮墙内朝外看去,不难窥见男人正站在树荫下躲雨。马儿拴在界桩上,他喂它刚吃完草。趁着小姐太太吃酒玩乐的空隙,他得以和牲口一起有了进食休憩的时间。马儿啃草他啃馍,馍是出门前就揣在兜里的,被雨浸了底,有些泡发,但勉强能吃,他知道自己没资格挑剔。
周铁生几乎不费任何力气地,替沈素秋取下了那朵花。他眼神卑微又闪躲,像是拉肚子一样,捂着小腹,单手把花奉上。
“太太……您的花。”
“我不要了。”
沈素秋不留情面地撇了撇嘴,露出厌烦的表情。
“我本来就是看着它烦,想拿下来踩了。这不是槐花,早没了根。没了根的花等同于没了家,这样的花,留着它有什么用?”
周铁生说:“可太太从前最喜欢白花。无论什么品种。”
“死人才戴白花。”沈素秋又恶毒地讲,“你在咒我死?”
“我不……不敢……”
周铁生露出惧怕之色,奴颜婢色、唯唯诺诺,没了半分英雄胆魄。
沈素秋想,他当真是周铁生?他怎么会变成这样,一副像被福尔马林泡过的软骨头,当真是脱胎换髓,判若两人。
“抬起头来看我。”她讲,“你回来有什么目的。”
“吃饭,”男人诚实地答,“外面饥荒闹得凶,我只想活。”
“没别的了?”她不甘心。
“没别的了。”
男人的眼睛一览无余。里面像是被掏空了,又很丰盛的样子,装满了馍。
“你怎么不去死?”
沈素秋满是厌憎地剜了他一眼。
“太太多饿我两顿,我就死了。”
周铁生懦懦地答,底气发虚,的确像是没吃饱的样子。
“死远点吧。”沈素秋捂了捂鼻,“你身上净是牛粪味,闻着真恶心。”
周铁生后退两步,规规矩矩作了个揖。
“你怎么会这样?”女人愤怒不已,“现在的你,像滩扶不起来的烂泥,比三年前更让我讨厌。”
“那我离太太远些。”
他果然退得更远了。
沈素秋的目的达到了,却一点也不开心。这是为什么呢?她觉得心更闷了,像是有什么东西卡在了喉咙里,难受得她一整天都提不起力气。
回府后她去三太太雪樵那里坐了坐,老三是她在这个府里为数不多的玩伴。两人都是冷冷的性子,每次沈素秋来她这,就这么坐着打毛衣。钟雪樵也陪她这么坐着,一坐大半天,像是神交许久。沈素秋觉得这比端着香槟杯走来走去更让她省心,她享受这样默契的沉默。
“听丫鬟们说,你下午去城里了?”
三太太雪樵为人孤僻,屋子里的陈设也和人一般,空落落的,除了基本的几件家具,称得上装饰的,只有墙上的几幅挂画。
起初沈素秋看她照顾得精细,日日命人用鸡毛掸子清理着上面的灰,像自己的孩子一样,以为是什么名家手笔。后来听雪樵自己说,那是她从娘家带来的,自己画的,并不是什么值钱玩意儿。
沈素秋突然有些嫉妒她,为什么她可以留下那些画?而自己的书要被全部销毁?邱守成总是做不到一碗水端平。
“去了。”
沈素秋回答着三太太片刻前的提问,眼睛停留在那些画上,久久不能回神。
“没什么意思,可能是在府里待久了,出去了反而没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