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对,踢我吧,打我吧。”胖子捂着下身,两腿蜷着,疼痛没能让他清醒,反而裂开嘴笑了,“你就是阿昶,你是他…”

“我操!”瘦子啐道,“疯了,又疯一个。开门,开门!”

车厢内激动的争执,并没有影响这段旅程。穿梭车平稳驶过岛屿和现实的通道,洁净窗框外,无穷无尽的樱花树,四散的花瓣,顺畅地向后流动。

拍卖会场。

赵烬旸捻了一片粉嫩花瓣,攒到手心温了一会,再打开,花瓣复制五次,花蕊摇曳,围成一朵粉黛。他操控花朵再次复制,手中绽开一簇花球。

他拿着花束,站在升降台高处,低头看见何曦穿着他准备的白色礼服,驻立春色之中。

赵烬旸就快碰到了,这么多年来,梦里辗转千百次的画面。他致辞的声音微微发颤:“拍卖会最后,我想跟各位引荐,岛屿的联合创始人,也是岛屿的新总监。”

何曦抬头,花瓣如飞雪般飘落,他发梢拉长了,眼睛没变,下半张脸经过削肉剔骨,下巴尖比原来更明显。他现在完完全全是何昶的模样。

赵烬旸站在高台之巅,捧着花束,向他伸手。何曦抬脚迈步,赵烬旸根据他步伐的宽度,为他搭建了一条纯净透亮的浮空天梯。

他向上走,仿佛踏着通向天堂的云梯,鞋底离开台阶,透明砌台皲裂碎成花瓣。何曦踩出一朵朵虚拟曼妙的樱花,花蕊婀娜吐露又迅速衰败,脚下发出扫帚扫过水晶玻璃的破碎声。

他该庆幸吗,从动物园的动物,变成饲养员。他该接受吗,似乎没有拒绝的理由,也缺少拒绝的凭仗。他能拒绝创造他的上帝吗,上帝赐予他生命,体谅他的孤独,给他捏造了朋友,亲人,爱人。抛却同类,默立巅峰,上帝是洌洌白昼之下孤独的潜行者,等着他选中的子民和他相拥,结束他踽踽独行的身影。

赵烬旸肩头披着若隐若现的光晕,他站在天梯尽头,看着何曦一步步向他靠近:“很抱歉,今天才有机会,把他介绍给各位。”

“我们相识在十二月初,那天雪很冷,铺了一地,不如今天的花瓣这么美。”

“我跪在雪地里,他扶我起来。”

“我们的故事就这样开始了。”

何曦踏上站台,跟赵烬旸并肩而立:“我遵守要求,到你实现承诺了。”

赵烬旸递给何曦花束,何曦没接。赵烬旸强硬抬起他的手:“那天,雪浸透了我的鞋子,帽子,头发,衣裤全都湿透了,只有小腹有些热气。”

“放人。”何曦说。

站台高度接近天幕,赵烬旸声音通过扩音装置放大,却没有通过投影放大何曦面容。游客们看不清何曦,好奇心被勾起来,等着赵烬旸说下去。

“他背着我,鞋踩着积雪,没走两三步也湿透了。中途摔了一跤,差点滑进雪坑。我手脚冻僵,实在没力气爬起来。他也是,啃了一大口雪,嘴唇青紫,舌头都冻麻了,说话一字一顿,好半天才凑完整句话。”

“他问我,有没有一个世界,天气乖乖听话,温度不冷不热,夕阳无限延长。我答应他,当时就答应他了,我说有。我们约定好了,于是有了这座岛。”

赵烬旸没等何曦再开口问,他牵起何曦的手,虚虚指向地面某处。何曦瞟见何花,她被牵引着带向黄粒的方向。何曦探头想看得更仔细,赵烬旸不让了。他捏住何曦的下颚,扶正何曦的视线。

赵烬旸拉着何曦往前一步,提醒何曦自觉摔进他圈定的范围。他拥抱何曦,附耳道:“这座岛,是你的,都是你的。只要你成为他,陪我活下去。”

何曦垂着双手,闭上眼。

他的年岁不会随着记忆增多而增长,可新的故事会替代旧的故事。不断的旧事,不断地渐次沉入时光的海底,层层叠叠的,是每个人的命运。

他足够幸运,能够从浑浑噩噩的命运中,抓住一段微末线头。命运给了他选择和了结的机会,他不要再原地打转了。

“赵烬旸,”何曦挣开,“死去的人,就是死了,没必要将他奉为神明。”

“真这么想,那还跟我闹什么呢。”赵烬旸弯起嘴角,伸手把何曦的碎发拨到耳后:“赵夜冥,他是暂时的,我收回他代替我的权利,有什么错,他本来就不应该插在我跟你中间。”

何曦顿了顿,说:“他是我的一部分,我呼吸,他也呼吸,我活着,他也就活着。”

赵烬旸声音还是温和的,他勾着何曦的发尾,抓住,又散开,似乎在比较两款发型差异:“顶着阿昶的脸,说点好听的,别逼我再给你换一颗心脏。”

何曦拂开赵烬旸的手,袖口略微撑开,衬衣和外套之间的缝隙扩展,露出里面引爆片一角:“不用了,我的生死,我自己决定。”

“还是没想清楚。”赵烬旸眼神一闪,抓住何曦手腕,捏出袖口里的引爆片,扔到地上,皮鞋踏上去踩实了:“其他东西可以走,随你怎么弄,这座岛看腻了,乖乖等着,我安排其他时空。我制造了你,你当然属于我,过去,现在,未来,无论哪里,我要你站在你该站的位置,陪我。我允许你有思想,但我要随时看到你,知道你在哪,你在想什么,你想跑或是想死,我再重复一次,我不准。”

何曦点点头:“知道。”

赵烬旸眉目稍展,语速平缓下来:“可以继续仪式了么?”

“可以。”

赵烬旸放开何曦手的瞬间,何曦推开他,转身毫不犹豫地跃下高台。他像一片轻飘飘的白色羽毛,混入花丛里,随着浅牡丹色的花瓣簌簌落下。

看客们惊呼,更多的是惊叹。

他们看到赵烬旸和何曦相拥,后来的对话听得不真切。但他们已经习惯在这片土地追寻刺激,习惯删改和加速的故事线,乐于跳跃前情提要,直接欣赏过激行为。

死亡在这里,实在算不上大事,岛屿的迷乱改变了游客们的心里节奏,习惯消磨了游客作为人类原初的悲悯,知觉和判断。比起赵烬旸缓慢叙述的故事,他们的注意力更容易被眼前颇具品味的画面吸引。

赵烬旸显然没料到何曦给出的反应如此干脆,他站在高台边缘,看何曦下坠。

他的眼神有那么几秒失去了镇静,袭遍他全身的情感不是愤怒,不是悲伤,而是恐惧。

那双眼曾压抑着对同类的极度厌恶,期盼着未来的同道者也许就在这里。现在他的全部期待,喜悦,共鸣消失殆尽。

周遭纷飞虚影,仿佛漫天飞雪又回来了,雪和霜伴着他狂舞,冷风过境,他又跪在半尺高的积雪里。

何曦用决绝的方式告诉他,不可能,他坚定选择的幻影,终将弃他而去。

“跳,你跳。”赵烬旸声音发抖,“威胁我是吧。”

他不准备接受这样拙劣恐吓,抛弃他的人,不看好他的人,他会安排另一种他喜欢的,更加听话的方式让他们存在。

赵烬旸往后撤,站在高台踱了两步,狠狠往后捋了一把头发,扬手改变何曦周围空气的电磁流:“我不允许。”

下坠趋势延缓,何曦被暂停在低空中。他仰面看赵烬旸,如同看一场虚无。够了,脱离过往的监视,管控,指令,赵烬旸萌生放弃念头的这几秒空挡,对何曦来说足够了。

纽扣松动,何曦取出藏在里面的引爆片。

赵烬旸脸色立刻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