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戏,他以前也听过,一折一折的。戏中人讲情讲爱,就像屏风上的黄鹂鸟、桃花扇的一抹血、作以信物的金钗,总得借着件物什,爱的是那“欲语还休,唤不回头莫著羞”的氛围,曲曲绕绕乱人心,痴男怨女为此纠缠半生。

可他又不在戏中,算不得痴男怨女,也不是文延那帮人,被温柔乡迷了眼,怎么可能会轻易栽在对方手上?

想到这里,他心神尚定,还未动摇。此时身后有人喊自己,金向棠回头去看,发现是杨争,上次见面只匆匆打了个招呼,这回对方和他好好寒暄了一番。

金向棠看着杨争,又不自觉想到任锦欢,隐晦谈起他要外派去深圳一事,杨争一愣,惊讶说道,小锦没跟我提起过。

“任经理可能怕你担心,不想给你添麻烦,毕竟这事是文老板决定的。”金向棠观察他神情,见他信以为真,便继续引导道,“不过,任经理现在正处于一个低谷境地,如果能有人在这时递出援手,雪中送炭,我想他一定会把对方牢牢记在心上。”

当天晚上,任锦欢和时露约了Clair Zhang一起吃饭,Clair Zhang是个聪明人,对他印象也不错,加上时露在旁搭腔,事情一拍即合,整体十分顺利。

饭局结束后,两人松了一口气,时露安慰他:“凭我老板的实力,一定能帮你卖个好价。”任锦欢笑着说他当然相信。

时露又问他跟金向棠那边谈好了吗,对方是否愿意帮忙。任锦欢想起白天情景,自己已经把话说到那种程度,暗示得足够明显,况且对方也去人事会,想来早就知道这消息,于是道:“只要金向棠不是聋子或者石头精转世,应该不会无动于衷。”

几天过后,时间来到新的一周周二,也就是人事会召开日子,任锦欢等了一上午,却迟迟未见时露回复,直到午休结束,时露才发来消息,没有说结果,而是问他:“你是不是也找你师兄杨争帮忙了?”

任锦欢心生疑惑,说没有,问怎么回事。

“金向棠一直没出手,但你师兄坐不住了,他和他老板今天也来参会,然后把你分到他们新成立的智能平台策略组去了。”

露水姻缘>>12

一个人不管是如何的斯文复礼、衣冠齐楚,在利益面前仍然会暴露出原始的、野兽般的争夺欲,女人如此,男人更是如此。古希腊神话中,一颗小小的金苹果之争引发了后续的特洛伊之战,可见,争人所需、夺人所爱大抵没有好下场。

而现在,屋内闹哄哄一片,金向棠坐在会议桌右侧,看着文延和杨争因为某人剑拔弩张,大有“冲冠一怒为红颜”之势,两部门hr表面云淡风轻地在交涉,一个想要,说你们人多,找找其他人去深圳也不难,一个不给,说一下子损失两个人,你们也太不厚道,而煽风点火的Clair Zhang只有一个目的,就是将这颗招来厄运的“金苹果”抛给他。

不过,他还不急。

金向棠颇有耐心地旁观这出闹剧,秦恒坐在他身旁,私下问道:“你搞的鬼?”

他笑笑,说:“我什么都没干。”只不过推波助澜了一把,祸水源头明明是你们眼中清清白白、温良单纯的那位。

文延在口舌上到底不如杨争,对方声音洪亮,加上部门属于余副总的管理支线,结果就是,任锦欢被归到杨争那边。但人事会有几个文延的B大校友,出来为其撑腰,所以这事也只是个暂定。

晚上九点,金向棠回到小区车库,发现任锦欢的车停在那里,想来对方已先下班,他没有太在意,钥匙拿在手里颠了颠,随后走进电梯,升至10层后,门自中间向两侧徐徐开启,楼道内的明黄灯光流进电梯厅门,一道影子此时被拉长,金向棠抬眸看去,迎面相对的是双手抱臂、倚墙而立的任锦欢,面笑眼不笑地冲自己道:“欢迎回来,上班辛苦了。”

金向棠迈出厅门,走至他身前,轻松悠然道:“不辛苦,你在这专门等我回家,应该更辛苦。”并温声道,你等多久了?

任锦欢没理会这份“关怀”,他今天少有地失了平日客气,直接进入主题道:“你为什么要鼓动杨争,为什么要对他说那番话?”

白天他从时露那得知消息后,第一时间联系上杨争,才知道是金向棠在背后牵线。那刻他也不由产生些恼意,自己已做足功夫,对方也分明懂得那弦外之音,只是没想到金向棠居然是个铜墙铁壁般的人,不仅不帮,还将自己往别处推,火上浇油。

“你现在倒是不装了,上次的脉脉深情、依依惜别其实还是很打动我的。”

“你就因为这个才临场反水?”任锦欢飘飘睨向他。

金向棠笑了一声:“反水这个词并不恰当,上次我什么时候明确讲过会帮你?”

“你不敢承认你给过暗示?”

“好,就算有暗示,我又什么时候表明亲自来帮你?”

“所以是我当日自作多情?”任锦欢凉凉道。

金向棠逼近一步,定睛看着他,看他那双清眉朗目因为自己惹了点愠色,较于平时生动许多。“你师兄对你上心得很,他帮你就不行吗,就一定要我?”

任锦欢嘲讽笑道:“那是我和他的事情,也不需要Eric你来当这月老。”正因为知道杨争对自己的心意,他才更不想去那边,不然和待在文延这里有什么区别?

听到“Eric”这个称呼,金向棠心底涌起一丝莫名不快,这已经是第二次改口,打德扑那回也是如此,在他和任锦欢的聊天体系中,这个词汇似乎被赋予了别样意味,如同一个信号,一出现便是临军对垒。

于是,金向棠正色道:“行,我倒想问问你,你那天也说了,帮你意味着得罪文延,怎么,非得别人来替你揽这脏活,你是不是有些太习惯这种事了,以为靠着一张脸、靠着甘言巧辞、靠着抓乖卖俏,就能随便驾驭别人,到底钓过多少人啊曾经?”

任锦欢顿了顿,瞳孔睁大看他,心头的难堪让他两颊浮出微红,有天然防卫的愤怒,也有一语中的的羞惭,他尽力克制道:“与你有关吗,你在这评判我的处世又是什么立场,我有我的做事方法,你看不惯又能如何?”

“如果与我无关,那你为何想着把我纳入你的退路范围?”金向棠紧盯他,道出他的隐藏心理,“你想蛊惑谁我确实管不了,但不是每个人都像文延杨争一样愿意做你的红白玫瑰,至少我不是。我不喜欢投机取巧、虚与委蛇的人。”最后一句如同针锥钻孔,虚空的声音似乎能具象现形般,烙出深深的印记。

胸膛微微起伏,这种言辞确凿的气势压得自己颇不舒服,但任锦欢迅速冷静下来,马上找了一个很好的还击角度:“既然你这么坚定自我,为何不扪心自问一下,你这次之所以不帮,究竟是对我本身的不喜,还是因为发现我把你放在和其他人一样的备选位置,所以产生了不平?”像对方这样骄傲的人,怕是最不能容忍自己与那些看不上的人皆为同类。

“看来这些年你的argument提升不少,但五年前的教训可是一点都没吃。”金向棠厉声道。

任锦欢一时没在意他说的“教训”二字,只以为是paper那件事,也慢慢翻起旧账:“那你更应该清楚,你已经不是我的助教,不要把我当作结课论文一样随意留下comments。”

见他毫无意识,金向棠则就事论事道:“上次打牌帮你,一是因为小事一桩,非原则性问题,二也是因为学校里那点渊源,但无论如何,帮与不帮,选择权都在我手上,相信你也明白这点,那么,到底是谁因为一次随手情分就觉得对方可以为之所用呢?”

任锦欢刚想开口,金向棠却步步紧逼,将他抵在墙上道:“求人帮忙本身就需要代价,就算以前那些人甘心帮你,你吃过再多外貌红利,怎么能保证下次也是如此,我没义务成为你的拥趸一员。”

“而且,你可真喜欢把别人当傻子。”金向棠忽而捏住他的下颌,在他的眼神出现闪躲之意时,逼迫他仰视自己,任锦欢因为这钳制不由闭上双目、拧起眉头,在金向棠视角看来,竟有些微妙的支配快感,他冷笑道,“你知道他们维持人模人样不只是为了看你巧笑倩兮吧?你对自己就这么自信,每次都能随时抽身而去?之前酒吧里那个肥头大肚的老板你不会忘了吧?”

一句句落下来,最后像是怜悯般,终于舍得留给自己一个开口机会,任锦欢仰着头,因为一直保持这个姿势,眼眶里有些发涩,呼吸也变得长而缓慢,反倒带走心头许多忿忿,只留下一丝不做挣扎的、哀哀的情绪,面对着金向棠。

顶上明黄亮灯打下光束,倒映在任锦欢眼中,清明熠熠。只听说腹有诗书气自华,但这双眼确实藏着太多文气,仿佛华章妙句里的诗眼,和面前人的世故性情大相径庭。金向棠瞥到那点莹莹的光,一时也生出几分动摇与反悔,连带着将手松开,让出一些距离,但下一秒,便听对方淡淡道:“没忘,人家还好好地在我朋友圈里躺着呢。”

他一怔,气笑道:“你真是”

话未说完,楼下忽然传来一位中年男人的暴躁嚷声:“大晚上不睡觉吵什么吵,能别在楼道吵架吗!我闺女功课还没辅导完,再吵我就报警了!”然后是砰的一声关门。

墙里说话墙外听,况且楼道还扩音。静默几秒后,两人别开视线,是不约而同的尴尬窘态,金向棠先退了一步,走到自己屋门前输入密码,平复呼吸后,示意任锦欢进来,对方一动不动,他便有些无奈,没多想,直接拉他进了屋。

没有走到客厅,只停在玄关处,金向棠开了壁灯,是暧昧不明的柔黄。回到熟悉家里,一些躁动也慢慢被抚平,他看到转角处地上那盆棣棠花,枝叶与花苞在夜间收敛不少,投下无规则但安静的影子,有种稳妥的安好。他心下叹了一口气,然后转身面向任锦欢,用尽量平和的语调道:“刚刚我说话声音有些大,也不该用一些比较重的措辞。”

任锦欢抬头凝望他,目光里似带点琢磨,金向棠注意到他外套肩膀处落了点白色墙灰,想伸出手为其掸走,但这次,对方却先握住了他的手腕。

“你刚刚说不喜欢虚与委蛇,那如果我现在对你坦诚,你愿不愿意再给一次机会,帮帮我?”任锦欢迟疑开口,是有些生涩的恳求,不是之前那种故意投人所好。

“你先说。”金向棠冷静给了回复。

任锦欢在脑海中整理好话语,缓声道:“这次人事变动,我不想去深圳,也不想继续留在延哥这里,或者去杨师兄的部门,因为一开始,我就有一个非常想去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