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我一口气买了五本数学练习册,就要埋头苦学。去年回老家时,我还在书房中翻出了这五本练习册,封皮在岁月的洗刷下泛白,看不清内容,却能让我顷刻回忆起那个兵荒马乱的夏天。

那天我在和卓橦打电话,他的声音模模糊糊的,像有延迟似的好一会才回答我的话,我疑惑地追问,却听见凌觉的声音。

他说:“你哥最近特别累,你好好待在家,别让他操心。”

我还没来得及出声,听见厨房里哐当一声,紧接着耳边电话里响起卓橦的声音:“卓淳,什么声音?”

奶奶倒在厨房里。

医院里每个人都行色匆匆,我坐在长椅上,没吃晚饭的肚子咕咕直叫。卓橦赶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半夜,我却觉得那扇门打开后是带着光进来的,我两步跳起来,喊了声“哥”,声线非常丢人地带着点哭腔。

卓橦的衬衫被汗水浸透贴在身体上,墨色的眼睛在苍白的面色上亮得惊人。我只记得自己六神无主地跟着卓橦来来回回穿梭在医院里,眼里只能看见卓橦挺直的背影。

最后卓橦把我安置在病房里的座椅上,蹲下来拍拍我的脸:“卓淳,没事了,我回来了。”

我才松开紧攥着卓橦的手,他的手腕上已经被我捏出了红痕。那时候我觉得卓橦特别特别可靠,是全世界最高大的人,在他身边什么都不用担心。

后来,当我已经是成年人,当我回看那年相册里的卓橦时,我才惊觉他是那么年轻、单薄、苍白,我才惊觉那个时候他只有十七岁。更让我心碎的是,我猛然想起,在我们父母离开的那年,他正和医院里那个六神无主的我是一个年纪,然而没有人会拍拍他的脸告诉他没事了,只有一个更小的我牵着他哇哇大哭。

凌觉是第二天早上来医院的。我睡得半梦半醒间听见向来冷静的卓橦怒吼道:“你来干什么?你不上课了?”

我悄悄挪到门口,看见了凌觉。

如果是以前,或是以后的任一时刻,我一定会冲出去打断他们的相处。但是那个早上,我抓着门框,看着晨光笼罩下像被雨淋湿的鸟儿一样疲惫又愤怒的卓橦,看着始终稳定安静,低声安慰卓橦的凌觉,他的声音太轻了,在寂静清晨的鸟鸣声中我都听不清,我只能看见卓橦最终跌落进凌觉的怀抱中,像一根羽毛落进泥土里。

凌觉稳稳地抱着卓橦,他睡着了。

我一声不吭地侧过身让出长椅,卓橦安静地枕在凌觉腿上,阳光落在卓橦身上,给他的发梢勾上金边。

我趴在奶奶的病床旁边,抓着她的手,眼前越来越模糊,滚热的泪水滴落在床沿。

卓橦没有办法继续参加夏令营,他最后还是赶走了凌觉让他回去上课。此后每天清晨,卓橦都会抱着电话听凌觉给他讲前一天的题目,再带着笔记本去医院照顾奶奶。

消毒水味,蹁跹的白大褂,燥热的蝉鸣,滚烫的电话,写满了公式的草稿纸,奶奶粗糙的手指,组成了卓橦十七岁的夏天。

夏日最后一场暴雨结束,奶奶还是没有醒来。

姑姑送来了西瓜,我把瓜中心最甜的部分挖出来留给卓橦。窗外的梧桐叶上硕大的雨滴坠落下来,好像这个夏天也掉进土里了。

姑姑和卓橦聊了很久,我不耐烦地在病房外面踱步,差点撞上苏行秋。苏行秋是奶奶的主治医师,他温和年轻,又对我们兄弟多加照顾,我当时天真地对苏行秋心存好感。

他问我你哥哥呢?我指指病房说,我哥在和姑姑聊天。苏行秋又问了我好几个问题,包括我们家有几口人,家庭条件怎么样,医药费是谁在出。我答得糊里糊涂,只知道姑姑好像才离了婚,自顾不暇。

“你要有点良心卓橦!是谁把你拉扯大的?”姑姑的声音从房间里传出来,打断了我们的对话。

苏行秋推门而入,两步上前站在卓橦面前对姑姑说:“请不要在病房内大声喧哗。”

姑姑偏过头去,沉默不语。

“抱歉,苏医生。”卓橦说。

苏行秋还准备说什么,却被护士打断,他离开前轻轻拍了一下卓橦的肩膀:“有需要随时来找我。”

姑姑走到窗前,背影嵌在湿漉漉的夏天里。我拉了拉卓橦的袖子:“哥,我给你留了西瓜吃。”

好在秋天来临之前,奶奶终于醒了,恢复得也很好。在这期间苏医生帮了我们很多忙,甚至帮忙垫付了一部分医药费。他毕业于C医大,成绩优异,抽空还会帮卓橦看一看习题。我想,卓橦会学医大概也是受了苏行秋的影响。不过我从来不让他教我做题,他把我教会了,我还怎么去问卓橦呢。

夏令营在开学前两天结束了,我又见到了可恶的凌觉。凌觉一个夏天没见到卓橦了,片刻不离地围着卓橦转,我抠着门缝监视着凌觉,以防他再占我哥便宜。好在一整个上午卓橦都只是和他讨论数学题,凌觉一凑近,就会被卓橦用笔戳远。

凌觉于是趴在桌子上目不转睛地盯着卓橦看,而卓橦的目光都在习题上,神情专注,微微蹙眉,冷白的肤色在盛夏骄阳的光下仿佛发光。我盯着卓橦一会,尚有余热的夏天都清凉下来。

我嫉妒起凌觉。他坐在卓橦的对面,能看见卓橦纤长睫毛投下的阴影。看凌觉那副托着腮的弱智模样,就知道盯着卓橦看是多大的享受了。

可能是我气愤时的呼吸声太大,又或是卓橦其实早就知道我在偷看,他手里的笔在指尖灵巧地转了一圈,没回头便出声:“卓淳,你作业写完了?”

凌觉噗嗤笑出声,我狠狠地关上门。

所以我也就不知道关门声的掩护下,少年猛地起身偷走了心上人的吻。

卓橦没参加奥数夏令营,失去了保送首都大学的机会,但考上了本省的C医大,全国最好的医科大学。我也考上了卓橦刚刚毕业的高中。奶奶的身体虽然大不如前,但那时还能高高兴兴地做一大桌子菜庆祝我们升学。

唯一没那么让人高兴的是凌觉厚脸皮地带着礼物蹭了这顿饭。凌觉考上了X理工大学,校区和C医大毗邻。

吃完饭,卓橦和凌觉进了房间,我一步不离地跟上去。凌觉从礼品袋里拿出一瓶红酒,哄骗卓橦一定要尝尝。我那时已经岁了,该懂的都懂了,两年前树林的声响至今还萦绕在我的耳边,我抢过红酒瓶:“我也要喝。”

“哎小屁孩不能喝酒啊。”凌觉说。

卓橦今天的心情也很好,他拿出记号笔在纸杯上画了一道线,递给我:“可以喝这么多。”这道线距离杯底大概只有五厘米,和不喝也没多大区别。

卓橦就是知道我那时叛逆的性子,要是一口不给我喝,我肯定要想方设法地喝上。但他施舍我这一小口,我却像得了骨头的小狗似的,乐呵呵地觉得我哥真宠我。

那晚他们没做什么,甚至没有多少肢体接触。卓橦坐在床边,凌觉坐在地上,仰着头看他。他们聊同班同学,聊某某超常发挥家长乐得在学校门口拉起巨大横幅,搞得他社死不已,聊某某出去喝酒手机没电,家人以为他失踪了紧急报警,他们聊电影游戏,聊一起去看新上映的X战警,聊一起去打守望先锋,他们聊未来,聊X理工糟糕的宿舍,聊C大周边着名的小吃一条街。聊到苏行秋,凌觉破口大骂他是变态,我终于找到时机能插话,我说:“有你变态?”

凌觉恨铁不成钢地说:“卓淳你是傻子吧,真变态不防你防我?”

我觉得他话里有话,有点困惑,刚要问他,卓橦打断了我。卓橦说,医药费已经还清,他和苏行秋不会有交集了。

他们后来又聊了很久,卓橦不是一个话很多的人,大多数情况下是凌觉说,他在听。快到十二点凌觉才走,他走到楼下又跟只猴子似的冲楼上喊卓橦的名字,卓橦打开窗,我听见凌觉说:“我已经想你了怎么办?”

卓橦一定会骂他,我信誓旦旦地想。

但是卓橦做了一件我至今想起来都会震惊的事情,他打开窗,轻巧地爬上窗台。他对凌觉说:“站好了,接稳。”

凌觉张开双臂。

我几乎立刻起身,却没能抓住卓橦的衣角。

他像一只飞鸟,从这个小小的窗口,从这间逼仄的屋子,从他那规矩而压抑的十八年人生中飞离,稳稳落进凌觉的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