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他对进入西班牙国家队也兴趣缺缺……乃至连“这样的可能性”也下意识抵触的原因……
……却只有一个。
“……竟然是不甘心。”
牧锐喃喃道。
他注视着、直视着、久久凝视着那个身披大红色国旗,站在领奖台的最高处的人,那个在全世界的不敢置信中,从小组赛一路走来……除了那个英格兰的安德烈·彭德拉外,所遇上的对手皆是世界前十,且在最后的决赛里对上了那个硬茬子的罗德里格斯·雷耶斯……并从西班牙人的手中拿到了胜利。
苏舟。
他注视着这个名为苏舟的少年人,仅仅比他小一岁的人,过去、自小学时来到西班牙后的种种,如纷飞闪回的扭曲蒙太奇,在牧锐的脑中杂乱无序地切换回放。
或是明面上的“主观歧视”,或是无意识的“下意识歧视”。
哈哈,来赌一下这次的四强会是欧洲的哪几个国家吧?
啊?你一个亚洲人也想和我们一起打球吗?哈哈没问题来吧!等会输了可别哭哦!
哦哦哦!你叫Ri是吗?打的真不错啊小子!让我对亚洲人的乒乓球实力有了新认知!什么?你是这几年才来到西班牙的?可惜了,你要是土生土长的移民,乒乓球肯定打得更好啊!
可惜,遗憾。
遗憾,可惜。
你很好,但如果,要是更……
…
……
牧锐是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的。
说不上恶意,毕竟那些陈旧恶念的真正的歧视,已经在近些年里渐渐变为了即使存在也不能被放到明面上的东西。
可是,或许正是因为这样,那些连恶念也称不上的“理应如此”,反而让那更为露骨残酷的一面也浮上了水面。
你很厉害。
可惜你是中国人。
如果你从小就在西班牙长大就更好了。
这真是太遗憾了。
…
……
诸如此类。
……是这样啊,原来是这样啊。
怎么会是这样呢?
在这一刻之前,牧锐从未想过,这些从小到大的事情,这些从小到大的语言,这些从小到大的声音,这些甚至不曾被他真正记在心里的……他曾经以为是听过就忘的东西,竟然其实就是一直以来让他止步不前的东西。
……原来那些话对我的影响这么深吗?
十七岁的牧锐怔怔地站在电视前,看着那个在国歌奏乐中高举冠军奖杯的中国人想。
不想回去中国是因为不甘,即使是他这样的人,也看不到在那种环境下打球的未来,可他本可以在乒乓球的世界里拥有更广阔的未来。
不想加入西班牙也是因为不甘,并不觉得以黄种人的身份晋升西班牙队是一种荣耀,只觉得那是一种仿佛承认了那所有的“可惜”与“遗憾”的认命,是一种胜利,却更是一种败北。
……原来我是这样想的吗?
恍然又茫然的情绪冲刷着牧锐的所思所想,即使主观意识里不曾有过这样清晰的认知,但他的潜意识里、他的内心深处,原来其实一直是这么想的吗?
以一种全然剥离开的上帝视角,在电视机里的中国人享受胜利的此时此刻,牧锐重新审视着这一瞬的自己,审视着自他拥有清晰记忆以来的过去。
……他发现了一个新的自己。
又或者说是认识到了一个不曾认识的自己。
他忽然意识到,他竟然是这么一个不上不下的人,德特里希好像说对了,大概是从小到大生活得太过顺遂,因此没有付出冒险的勇气(不甘心回到中国),却又不愿意委屈自己(不甘心加入西班牙国家队)。
因此变成了这么不上不下的局面。
这与叔叔最常提及的“爱国”和“后怕”毫无关系,只是他恰好喜欢乒乓球、生在乒乓球弱势的中国、在这样一个国家里塑造出他最初对乒乓球和这个世界的认知、又恰好从小学起便生活在名为西班牙的乒乓球强国里的……他自身竟也从未清晰意识到的,一种日积月累的不甘。
潜移默化在他血液里、时刻等待着咆哮又默默潜伏着的不甘与厌烦。
在自己十七岁的这一年,在中国苏、苏舟,站在领奖台的最高处的那一刹那,这是一种怎样的……像是笼罩世界的薄膜霍然碎裂的奇特感觉呢?牧锐从主观层面上意识到了这一点。
在几年前的一个平平无奇的放学的下午,牧锐想,我大概是想打职业的。
在此时此刻这样的一个无比璀璨的夜晚,牧锐想,我原来是个半吊子的烂人啊,我这个烂人可能还是想加入中国队的。
从这一瞬间起,牧锐开始对那个名叫苏舟的球员、连同中国乒乓球国家队,投以了百分之一百二十的关注。
……这当然也包括了紧随其后的乒坛改革。
饶是牧锐这样的人,也被中国乒坛那一滩烂泥的情况深深地震撼到了。
我知道它烂,没想到它能这么烂,又臭又烂。
鉴于他和乒乓球已经结下的毛线团般的不解之缘,他的叔叔牧卿桦当然也知道这件事,在那个名叫武海峰的教练召开了那场无比艰难的新闻发布会后,他叔叔沉默许久,最后拍了拍他的肩,以一种比以往更认真的态度说:阿锐啊,你也不小了,要不我们今年试着去西班牙国家队面个试吧?或者报名一个什么比赛,先去露个头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