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舟犹豫。

谭泽说：“坐过来。”

苏舟听话地扶膝起身，小心翼翼地在脚下滑了两步，坐在了谭泽身边的十几厘米处。

谭泽则远在原位弯下腰，把苏舟系好的鞋带解开，再自己系上。

不是不相信苏舟的系鞋带能力，只是总是有些不放心罢了，一种如果不是自己系的，总是心里没太有底的不确定感。

又使劲拽了两下鞋带的两头，谭泽这才直起身来。

他转头看向正坐姿端正的小队友，他是真的没觉得自己有什么特别紧张的情绪，归根结底，他才是职业乒坛里的那个“老人”，真要说紧张，去年刚刚“复出”时的确是很紧张的，但到了现在，他也逐渐找回了当年参加职业赛事时的心态。

不是没有紧张，但比起紧张，更多的却是“想要赢下来、想要继续走”的那份心。

而刚才说的“你怎么看起来比我还紧张”也不是假话，虽说比赛前“分心”有点不太好，但谭泽隐约察觉到不，应该说是在有了好几次（重音）前因后，谭泽真的发现，和那副还没真的长成大人的外表不同，苏舟……该怎么说呢，或许真的是因为苏舟的硬实力是国乒队内最强的、还是断档式的最强，他的小队友兼小室友有着一份远超他十七岁年龄的……责任心？

明明还是个就算不时闹些脾气、受不住日复一日的高强度训练即使生出这样的心思乃至发展到实际行动也不是那么奇怪的青春期大男孩，但在谭泽的印象里，哪怕是一次，一次都没有，苏舟从来没有做过任何“超规格”的事情，正相反，苏舟简直是一个让人赞不绝口的“好孩子”，那种堪称是三百六十度无死角的“别人家的好孩子”。

是会让家长们感到欣慰，让同龄人们感觉“你好臭屁啊装什么装”的那种好孩子。

老实说，有着这么一个靠谱的队友，无论是场内还是场外，乃至是队内训练时，都实在是感觉好极了。

谭泽曾经是这么认为的。

但是在春节之后的事情里，谭泽却逐渐意识到，他的小队友好像不仅是有责任心的问题……甚至是有些责任心过头、到了杞人忧天的程度了？

不，说是杞人忧天也不准确，应该是一种……不信任感。

不信任队友、不信任教练、不信任国乒队。

更进一步地说，不是单纯的不信任，而是一种在“只有我才可以”的“自信”的基础上，所延伸出来的“不信任自己之外的人”。

……这是谭泽在从中国飞到荷兰的飞机上，闲着无聊干脆细想，最终得出的一个不知真假的结论。

那晚的飞机上，得出这个结论的谭泽砸了咂嘴，他眼神犹疑地转过头，打量了一下和他隔着一个过道他们订的是头等舱的正在呼呼大睡的小队友，大概也是有着在万米高空的黑夜笼罩下的加成吧，谭泽听着声音不大却在持续响起的飞机引擎的轰鸣声，一会觉得【倒也不是瞧不起人，但苏小舟好像真的有点小傲慢啊】，一会又觉得【好像也不能怪苏舟太傲慢啊，毕竟，他的身边，队友们包括我都没一个能打的，教练组倒是一群大人，但是没看苏舟都不时能在教练组里说得上话吗？那群大人也不见得比苏舟有用啊】。

越想越睡不着，谭泽胡思乱想着，心中渐起数种【我这是发现了真相还是想多了】、【就算真的是真相我这里又能做点什么吗】的复杂感。

这种难以言述的复杂感，在这一瞬间又飙升到了极点。

在苏舟自以为隐蔽地反复看看他、再看看他，从昨晚开始就像给小婴儿讲课一样地把安德烈·彭德拉这个人解剖拆分，早上问他吃没吃东西渴不渴有没有食欲，现在又像故意捣乱似的给他解开鞋带系鞋带、再解开鞋带再系鞋带……

……这是什么不好的事情吗？

作为“被照顾”的“受益的一方”，谭泽好像真的挑不出什么毛病。

但这难道真的是一件好事吗？

……谭泽不确定，但是他总觉得，不该这样。

没有人、没有任何人应该被苏舟这样“照顾”，没有任何人。

“苏舟。”谭泽突然叫他。

正在正襟危坐的粥立马转头：“怎么了谭泽？是突然又有什么和安德烈有关的事情想问吗？”

看，这不就是一副比他这个即将上场的当事人还要紧张的模样吗。

如果是之前，谭泽会大概率会觉得这幅紧张兮兮的模样很好笑。

但他现在突然就有点笑不出来。

硬要说什么原因，其实也没有，毕竟这个过程里没有任何的受害者。

但是谭泽就是觉得，不该这样。

我又能做点什么呢？

作为一个“不被信任的人”，从各种客观事实来说也活该“不被信任的人”，我又能做点什么呢？

说什么，你别瞎想，我一定能赢过那个彭德拉。

这话连谭泽自己都不信。

不是说未战先怯，只是，从客观事实来讲，他确实还不具备“稳赢”对方的实力。

输是不想输的，赢是尽全力要赢的，结果是等在那个拼尽全力的自己的前方尽头的。

“……真不像话啊。”谭泽喃喃道。

…？

苏舟惊了：“什么什么？什么不像话？突然想到什么了？怎么在比赛前忽然说这么不吉利的话？”

苏舟正追问着，甚至直接伸手拉住了谭泽的衣角，却忽然感到视线一偏，自己的头被人压住了。

是谭泽的手。

“谭、谭小队长？”

苏舟听到谭泽的声音自上方传来。

“我是说自己，”谭泽说，“比赛之前不好好想自己和对手，净是在想一些和你有关的事，这太不像话。”

“……和我有关的事…？”苏舟没试着抬头，毕竟谭泽压着他的头的力道不算轻，但他一时之间真的联想不起来谭泽这是在说什么……于是只好本着有问题就问的直球思路，试探着说，“和我有关的事是什么…？……总不能在你的比赛前，你却想着我和哈维他们的比赛吧？”

“……倒也不算错，”谭泽笑了一声，不带什么愉快的的情绪，“你看嘛，十六进八的比赛直接分到了两天的晚上举行，那么，同样是淘汰赛的第一轮，第一天比赛的人，就比第二天比赛的人多出了整整一天的休息时间没办法，运气也是实力的一部分但是按照你今次的这个赛程，绝对是多休息一天会更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