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从准备室进入大厅时,大部分宾客已到达。华丽明亮而庞大到看不到边际的厅堂内,衣香鬓影、觥筹交错,分发食物和饮品的侍者在人群中穿梭,如同一幅足以摆入社会文化博物馆的动态油画。

贺麒亲自推着千榕的轮椅,经过一道又一道好奇的、探究的、惊叹的、轻蔑的、怀疑的目光。像二进制,四进制,十六进制的编码,赋予这一场景以庞杂的信息,以丰富的意义。

人流自动为他们分出一道长廊。贺麒推着千榕走到大厅中央,打了个响指。两人脚踩的地面缓缓上升,形成高出周围的圆台。

贺麒首先向出席者表示谢意,然后介绍千榕,讲述他们认识与订约的过程。千榕并未被制作出一个假身份,原因是成为高种别的次级姻亲者,本来就是系统容忍甚至鼓励低种别晋升的通道之一。贺麒的声音近在咫尺,但讲话的内容实在无趣,还带着回声,令千榕昏昏欲睡。他想,他们会相信这个漏洞百出的故事吗?

直到千榕被贺麒箍着腰间猛然提起,他才如梦初醒。千榕双腿无力,不得不完全倚靠在贺麒身上。贺麒手臂如同铁铸,支撑着千榕的上本身,像要嵌进他的身体里。

贺麒俊美无俦的面容在眼前放大,唇瓣擦过千榕侧脸。此时此刻,周围窸窸窣窣的人声如牛毛似的卫星拱托唯一的光源,千榕赫然意识到,他是这刺目光源的重要组成部分。他被众多高贵种别,或许其中还有他曾经的顾客,怀着各异的心思仰视着。他的心脏狂乱地跳动起来,他觉得贺麒这蜻蜓点水的一吻无聊透顶,无聊得让他有促狭的破坏欲。

那张印刻着至高权势的脸即将离开时,千榕眉眼一弯,伸手捧起,倏然凑近,仰头吻上两片薄唇。他的舌尖也调皮地探出,顺着贺麒的紧闭的唇缝轻轻舔弄,像舔弄一块不舍得咀嚼的糖果。虽然他吻过很多人,但贺麒,千榕以为在接吻方面还是能排在前列的。湿润偏凉,没有奇怪的异味,唇形优美。

千榕的动作让贺麒猝不及防。贺麒瞬间雷击般僵住,中枢神经因此瘫痪一秒,几乎抱不住怀里的精美偶人。

千榕感受到贺麒突然的僵硬,亦是愣住,一个念头乍然浮现:这不会是他的初吻吧?不会……吧!

千榕立刻有了恶作剧过头的愧疚感,微微侧头想要分开,但贺麒却紧追不舍,迅速反客为主,以不容置疑的力道撞开他软弱无力的屏障。他是在吻吗?千榕艰难地呼吸,思维开始恍惚。他简直是在吞食、在撕裂、在破坏。与方潼分手后,千榕每一次与客人例行公事的亲吻中,都会不由自主将两人默默品评一番。但贺麒的吻,这狂潮暗涌,冲散了千榕所有的堤坝、帮助他识别前路退路的指示牌、让他望见自己的镜面。他要融化,他在融化……

“再次感谢诸位捧场。”

千榕回神时,圆台已经降落,贺麒蹲下与他耳语,仿佛刚刚的亲密接触只是错觉,又仿佛这接触只是重复千百遍而无需在意的习惯:“我去四处打点一下,你随意。”

千榕胡乱点点头,惊魂未定地操作轮椅,向侍者要了一杯冰凉的七号薄荷。心跳的余波仍然让他头顶都发烫。千榕不想被各色牛鬼蛇神搭讪,摆出一副拒人千里的冷淡模样,转到有方桌的角落。

“千榕?”

他怎么会来?怎么会有他?贺麒认识他?

千榕才放下饮品杯,一道熟悉的声音在背后骤然炸响。

千榕深呼吸,转过身。

“好久不见,别来无恙。”方潼微笑。

“好久不见。”千榕也回了一个得体笑容(应该是得体的吧?)。

“我似乎应该说,恭喜你?‘十二宫’的主理人,非常不错的选择。”方潼捏着手里的细脚杯,转来转去。

“谢谢。”

“就这样?”方潼一错不错地盯着千榕的表情。

“我不懂您的意思?”

方潼把他的杯子紧挨着千榕的杯子放下,玻璃间磕出脆响。随后他弯下腰,绑起的长发有一绺落下来,垂在千榕眼前。

“我以为你应该清楚怎么感谢。”

“我不明白。”千榕咬唇,侧过脸不愿看他。

方潼又向前探了探身。千榕朝思暮想过的嘴唇离得更近了。

“你是谁?”

千榕肩膀一抖,慌乱之下甚至忘记使用光脑,而用手推着轮子离开方潼周围。

贺麒走近,看清了方潼的样子:梳着做作的长发、身高与他相差无几、长相勉勉强强。贺麒判断这是他最讨厌的大家族里的一种人,虚伪又矫情的艺术爱好者。而良好的记忆力让他想起,千榕记录中两年的空白期似乎与此人有关。贺麒觉得更厌恶了。

方潼好整以暇,对贺麒视而不见:“我忘了问,你的腿是怎么回事?”

“这似乎与你无关,方先生。”贺麒上前几步,挡住千榕。

方潼这才注意到还有个主人似的,似有若无的笑容不散:“抱歉,故人相逢,还未先恭祝贺先生喜得佳人,贺先生不会介意吧?”

“不会,只是可能要提醒您,与我的姻亲者保持恰当的距离,才符合礼数,也符合您的身份。”

“平时不拘小节惯了,请您见谅。那我就不打扰了,希望你玩得愉快。”方潼重新拿起那只细脚杯,做出碰杯的动作。

“你和千榕是什么关系?”贺麒仍然未能沉住这口气,问道。

“千榕……曾是我的礼物,最完美的礼物。”

五 颜六色的场合结束

方潼留下一句不明不白的、格言似的结论后抬脚离开。千榕一阵尴尬,挪着轮椅到自动食台,拿了一块玛芬蛋糕塞进嘴里。有机鸡蛋和麦芽糖的香味随着他缓慢的咀嚼在唇齿间逸散。咽下后,千榕又拿了一块吃。

贺麒还从未被任何人如此彻头彻尾地轻视过,大为光火又不得不在人前维持主人风度。他跨步走到千榕身边,等他吃完,不耐烦地问道:“他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千榕迅速回答。

“你到底和方潼什么关系?”

“正如和您查到的,他是我曾经在一次庆功会上服务过的客人。”千榕开始后悔贪嘴吃了两块固体食物。他因为长期进食营养剂,胃脏已经萎缩和严重功能失调,即便是经过细致咀嚼分解后的玛芬蛋糕,仍然让他的胃部如临大敌。食物像坚硬矿石砸在脆弱的玻璃表面,在黏膜表面摩擦出伤口。

一瞬间愈演愈烈的疼痛让千榕如拦腰折断。贺麒预备好的质问生生吞下,换成紧张的疑问:“怎么回事?”他蹲下身,试图观察千榕低头时的表情。

千榕紧紧按着躁动不已的器官,沉默好一会儿,才气若游丝问:“有没有……可食用溶解剂?”

“那是什么?算了,我直接带你去紧急医疗间。”贺麒当机立断抱起千榕,健步如飞拐到一处隐秘的楼梯转角,有规律地敲了几下。平整的墙面浮现一道门的形状,在有人进入后又盐溶于水一般消失不见。

千榕蜷缩在简易诊疗床上,接受智能医疗管家的扫描和药物注射。

利刃刺穿腰腹般的急痛潮水般退去,只余下轻微但一时难以消解的不适钝痛。

贺麒脸色冰冷,像个未植入面部神经的仿制人:“下不为例,以后不要给我找这种麻烦。”

“抱歉。”冷汗浸透背部昂贵的轻盈布料,千榕后知后觉地发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