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铃让他放心:“没事儿,我早就看不惯他们了,他们也得罪不起我。”
她给江钰之倒了杯水,半是相劝半是揶揄道:“小江兄弟,不用着急,歇一歇。”你坐下吧,把这姑娘也放下吧。一直抱着,我看着都累。你大娘不会吃人的,啊?”
江钰之不禁有些尴尬。自从途中被山匪抢劫后,他的精神一直紧绷着,走错了路也没有发现。
江钰之沉吟片刻,索性向苏铃直言他的遭遇,本要去儋州探亲,路上却遇到贼人将盘缠哄抢一空,家姊急火攻心病倒,他不识路,阴差阳错走到此地……他真假掺半声情并茂地讲述,自认这故事无懈可击,但还是暗暗觑着苏铃的神色。说到家姊如何病重时,江钰之控制不住地声音颤抖眼眶发红。
苏铃没有多问,她叹了口气,凑出几句安慰的话。江钰之顺势将藏在靴底、未遭毒手的银票塞给苏铃,请求留宿。
苏铃也没有假模假样地推辞,收下大半,承诺会照顾两人逗留期间的吃住。江钰之没料到的是,苏铃目测在四十左右的年纪,却是独自一人生活。苏铃将两人安顿在空置的厢房,交待了她认为重要、但“娇生惯养的中原人”不知道的起居常识后,又出门忙活了。江钰之惊讶于她放心留陌生人看家。转念一想,她大张旗鼓地在乡亲面前带他进了家门,已经是极好的防备。
江棘依旧沉沉安睡,眉目恬静,是他故事中最大的破绽:正被病痛折磨的人不该是一副好似沉醉梦乡的模样。
江钰之脱下江棘的衣服观察,他颈处蔓延的红痕在短短几个时辰内已经消退,但苍白皮肤上又出现新的青紫瘀斑,像神鬼将他身体作了画布,时不时肆意涂抹。江钰之摸出一颗丸药,扶起江棘上半身,衔着药推入他口中。
那双柔软如初的唇瓣此时不能引起他的留恋。江钰之期待又紧张地注视着江棘的脸色,握着他的手腕,感受微弱的脉搏的变化。
一炷香过去。江钰之说不清自己是失落更多抑或轻松更多。江棘被他救出时已经气息断绝。他穷尽所有,包括父亲留下救命的秘药、价值连城的灵芝山参,也只能做到让他“起死回生”,与无法预测的后遗之症。
江棘也不是一直这样毫无反应。有一回喂下药后,江钰之看着江棘忽然猫似的蜷缩起来,他差点以为是他清醒的征兆,而后才知道身体的疼痛不因昏迷而减损。后来,他在江棘经受痛楚时,让江棘无意识地咬、掐他的手臂,看到血迹斑斑的印记,他心中的沉重而绝望的坚冰才能融化些许。
他跟着父亲死前打点好的朋友他们多数是行南走北的商贾鞍前马后地挣些银钱,支持他一路求医问药。中原江南民间的杏林圣手都被他一一拜访过,只差旧时百越之地的巫医。
父亲没有给江棘准备另外的身份。江钰之只得时而把江棘装扮成被他赎身的舞女,藏在马车中好似羞于见人,混过盘查严格的城郭;时而是他重病的妻子或姊妹,用于和诊金昂贵的医师讨价还价。
江钰之不止一刻想过,若江棘一直这样伴着他睡下去,未尝不是好事。
温热的,安宁的,无知无觉的,无忧无虑的任他赏玩的。
他一定梦到了美事。江钰之想。他夜里惊醒时,扭头去看江棘,总觉得他好像微微笑着。
除了怯于面对与不可言说的私欲,江钰之心底亦有此疑问:如果能够选择,他会希望醒过来么?
寸心救红豆(2)
他眼前是雾蒙蒙的空虚的黑,像乌云遮月的夜晚凝视一口深不见底的井。江棘奋力瞪大双眼想看清时,井底骤然卷起旋涡。
他跟着汹涌的人群跌跌撞撞地跑。躲避洪水,躲避瘟疫,躲避饥荒。他向一个胡子锤到肚脐的爷爷学会口吞长剑和钻火圈,向一对双胞姐妹学会在酒坊茶馆中偷窃。他跟着乞讨的一家三口来到都城。他看见江府收留流民的告示。他被带到不见天光的房间里。
他跟随月圆月缺。时隐时现的星子像他刀下亡魂的眼睛。
他服从主家的安排,与初八简短地告别。
他……他被抽空,又重新填满了。
眼前一幅幅连贯的场景开始断裂。他来不及抓住那些破碎的面孔。
从他遇见初八,已经过去多久了?她还腹痛吗?他忘记告诉她,从此不可再与男人们瞎混了,也千万不能被花言巧语哄骗……不过初八机灵得很,是他总杞人忧天。
他心甘情愿地为一个少年脱靴穿衣、为他润笔守夜,那是谁?庇护他的,占有他的,他为之视死如归的,他不惜代价要保护的,怎么记不起来那个人?
好痛。
他试图理清的记忆重归混沌,而五感忽然真切,首先是真切的痛觉。天灵有如不间断地被刀枪斧钺换着花样穿凿。五脏则拧绞缠结皱缩在腹腔中谋反。空气时而灼热滚烫时而冷清如碎冰,呼吸间磋磨割伤喉咙肺腑。
皮肤好似被剥去或是新长出的,贴身织物皆如布满细针,深深浅浅地刺着。
自成为杀手后还不曾受过如此严重的伤。他是出了什么任务?那群酒囊饭袋何时请得起这般高手了?不对,不对。
江棘忍着撕裂般的头痛回想,他上一刻做了什么?
但上一刻又在此刻的什么位置?
他应是心满意足地完成了最后愿望,他感受得到那时的心情
“阿枣!”
谁在说话?谁在接近他,要拥抱他?
气味熟悉,声音熟悉,念了千百次的称呼就在嘴边,却如何也记不起来说不出口。但记得一种既惧且怜的情绪,也没有被侵犯时不由自主的警惕。因此江棘没有躲闪,一言不发地被揽在他熟悉又陌生的怀中。
酷刑般的痛楚倏而潮水般退去,像一场幻觉。只是目所及处仍是无边无际的长夜。
“咦,阿枣姑娘是醒了吗?这些鲜货放你这里些,要紧的时候别和我来回假客套了。我这就走了,不打扰你们小夫妻团圆。”
门合上。脚步声远了。
江棘张了张嘴,肿胀的喉口只挤出些微弱气音。他摸索着扯过江钰之的手,画了个问号。
江钰之不受控地蜷了蜷手指,心口泛起阵阵麻痒,倒让他活像要跃出胸膛的心脏安稳了些。他早起与苏铃赶海,迈入门槛便感受到本该熟睡的人气息变化。他忍住想要不住摩挲揉捏乃至一口吞掉眼前人的欲望,与江棘慢慢解释前因后果。
他先捡了最要紧的告诉江棘:“你差点失掉性命,是我想办法把你救回来了,只是伤情过重不得不用猛药,其时偶有五感缺失,或其他并发症,都是正常现象。不是永久的……不要担心。”
江钰之疼惜又庆幸江棘此时目眇,好让他不暴露出狼狈模样。他带着几分犹豫向江棘确认:“你知道……自己是谁吧?”
江棘点点头,又摇摇头,在江钰之掌心写道:「夫妻?」
“你我本是朝廷重犯,装作夫妇为掩人耳目便宜行事。”江钰之咳了一声,掩盖莫名的心虚,随即又理直气壮起来,“你我本是主仆关系,被别人误会成夫妻都是抬举你。”
江棘若有所思,又写:「江?」
“对,你属于江家,”江钰之顿了顿,“而我是江家独子,所以你属于我。江棘是父亲予你的名字,现下是我把你从阎王爷手中夺回,由我给你新生……阿枣,你明白吗?”他捏了捏江棘纤细手指,又攥紧。这是一句断言,江棘只能明白,不能质疑。
江钰之不知道江棘的意识回笼到何种程度,是否对此前种种历历在目。而他被江棘意料之外的清醒冲昏头脑,做不出任何思考缜密的试探,只能软硬兼施地向江棘强调他的来处,让他认清彼此的身份。
他怕江棘忘记自己,又怕他不顾惜身心,犯傻到为一个替身毫不犹豫地赴死。如果不是暗卫自愿服下江府“恩赐”的剧毒,凭借江钰之的准备,江棘本不会奄奄一息衰弱至此。每每想到这一点,江钰之满腔怨怼全然无从倾泻。幸而他一直缺乏怨愤的时间,仅仅抓住眼前人就让他几近筋疲力竭。
这是他唯一全权拥有之物,即便是江棘本人也没有资格破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