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火势并不大,逡巡于高墙之内屋角附近,只为震慑生者。

麻烦的是人。

江棘此时意识到这些杀手并非他开始以为的,出自江大人朝堂上的政敌之手,而听命于更位高权重者,所以如此肆无忌惮,像虫害般难以清理干净。

利箭携带便笺,冲破窗纸,钉到地面上。

笺上两行大字:“交出密文,可留全尸。”

江棘问:“主人,您了解上面所说的密文吗?”

少年答:“一无所知。”

江棘无言以对,感到几分可笑:且不说他们对此无可奉告,死都死了还在乎尸体的样式么?不对,他似乎太武断了,或许主人还是在乎的。主人学过的经史子集中,丧礼是重要部分。虽然以他的才智,即使跟着主人念过几句,也远不能理解此中蕴意。

如果仅有他一个人被围困就好办多了,可进可退可一了百了。但主人与他一起,以从未有过的姿态依赖着他。

江棘这样想着,身上伤口的痛感也好似轻巧了些。只是他依然想不到如何破局,如果对方的目的是杀人灭口。

被从内堵住的门发出不堪重负的声音。

迫在眉睫之际,江棘只得重蹈覆辙,提一口气,扯着主人进了里屋,像塞麻袋般把少年塞进床底,又用屏风一类聊胜于无地挡在前方。

桐花木门又一次被撞开,吱吱呀呀、藕断丝连地挂在门框,好似对客人挥手。然而来者是一群索命的黑白无常,不在乎这间典雅而贵重的屋子里一切活物与静物的美丑死活。

江棘不止一次仔细擦拭过每一个格子的博古架,与其间收藏的鼻烟壶、花瓶、酒器、玉器一同倾颓碎裂。这些精致而贵重的赏玩之物落下时,在江棘眼中便成了随手抛掷、抵挡攻击的消耗品。

江棘与之周旋。他发现他们是更游刃有余的杀手,并非他之前跟踪与迎击的潜入者。

对方共有三人,不出全力亦让江棘左支右绌。只是江棘凭着不顾性命的打法,一时间也让他们难以往前。

少年忍受着头痛和呕吐的欲望,努力思考。

他是在江家被查封后才配合江府偷梁换柱。虽然他一路被蒙住双眼口鼻,不过想也知道他们不可能大摇大摆地带自己从正门进来。江钰之的房间里一定藏着密道一类,他才可能睁眼便在此处。

思及此,他僵硬的四肢突然恢复了些知觉,他在狭窄的空间内手脚并用地摸索。出乎意料地,他很快发现了一处像是设置了关卡的缝隙。

少年先是欣喜若狂,又恍然大悟般停住。

无需过分尝试便可发现,那道门是单向的通路。

少年终于发现眼前只有一条路,死路。即使在他卖命给江府后,便清楚早晚有这么一天,他会代替那唯一的金尊玉贵的少爷受刑或受死。江适并没有欺骗他,是他为父母弟妹衣食无忧的主动选择。但人面对真正的死亡之前,总会怀着点绝处逢生的希望。

他忍受了容貌和身体不足以伤筋动骨仍然痛不欲生的改造,只为江家留下一份三代单传的香火。江适为留得这青山耗尽他所能想到的手段与付出的财富,乃至别人与自己的性命。

他的命早已钱货两讫,但是有人不该葬身于此

少年盯着被数次掼在地面或墙面,停顿一瞬又迅速爬起的影子,直到口中尽是腥气,他才发现不知何时咬烂了下唇。

他怎么还站得起来?

奉命前来清场的杀手与少年作同样疑问。

“算了,那密文不要也罢。”江棘在自己沉重的呼吸声中听见对方不避讳地交谈,“得天亮之前回去复命。……你去把火油倒完。”“那里面那个,是不是先……?”“你他娘被熏晕了?生怕仵作验不出来?药一洒齐活儿,他们跑得出来算我输。”

他们以为自己狠狠地羞辱了明明是强弩之末还挣扎的暗卫,不知道江棘已经无法理解这些字词组成的句意。他眯起眼睛,想从他们细微的表情中判断下一步动作。

然而这你死我亡的杀局,竟就此戛然而止。

眼前暗卫如被瓢泼血雨淋透,像生前犯下大错的修罗恶鬼,才摇摇欲坠地从十方地狱重返人间。

少年见到几个杀手猝然离开,连滚带爬地上前扶住江棘,反被他紧紧握住手臂。“快走,”江棘一口气断断续续,又急切地说道,“不是没有机会。”

来不及的。少年在心中反驳。江适正是为了要他众目睽睽之下身死,换取他儿子的重生。

但江棘并不清楚或许是江适的有意引导与混淆狸猫与太子的分别。他是江钰之的暗卫,本不必为他送命。

少年深吸一口气,一字一顿道:

“我命令你,杀了我。”他没有勇气自尽,只能卑劣地行使作为“主人”的特权。

江棘瞳孔放大,第一次听不懂主人的命令。

“杀了我,然后……逃走。”少年第二次强调,声音有些发颤。

他要无条件遵循主人的意愿。他不能做伤害主人的事。

江棘不自觉地抬起右手,又在空中僵持住。

少年看着短匕,咬咬牙,使力往前一撞。

只磕破了点油皮。

江棘愣愣地看着那一丝血痕。

他被教导要不惜一切代价保护主人。主人贵重的身体发肤却因他受损。

“……要受到惩罚。”他喃喃。

那么……废掉这只手就好了吧?H文追新】裙七<衣龄?伍ˇ吧@吧五﹕九﹕零

江棘伤重难支,刀刃又因过度使用而翻卷。匕首颤颤巍巍、哆哆嗦嗦,只给小臂划开一道两寸长的血口。这口子比起他浑身上下血流如注的伤口不值一提,江棘甚至没觉出几分额外的疼痛。他迟钝地想,远远不够。但他剩余的力气不足以让他切断经脉骨骼。

少年呆住,眼见江棘举着刀又要往手臂刺,他才如梦初醒般连连道:“没关系……没关系,我收回,我不要你杀我了!停下! ”

他惊惶地抱住江棘,暗卫在他手下颤抖得克制。少年忽然醍醐灌顶。保护主人的原则先于暗卫的生机,连求生欲也无法与此信念抵抗一分一毫。原来江适一开始的打算便是要牺牲江棘。他如此费尽心思,在天子眼下暗度陈仓,只是要让这出戏逼真到让今上没有任何怀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