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昌亮和丁辉双簧似的一唱一和,班主任不胜其烦,下达命令:“你们两个先回去,好好反省自己,罚抄这学期的英语单词十遍,语文课本上要背诵的内容三遍,一个月之内交给我,我会亲自仔细检查,不许复印,不许用摹印纸,不许把笔绑在一起抄!”
这两人眼睛都直了,班主任继续道:“再开口辩一句,罚抄加倍。”
翟昌亮不敢再吭声了,丁辉朝左边求助似的看看封隋,朝右边瞪了眼迟朔,怒气冲冲地走了,翟昌亮不敢像丁辉那样给班主任甩脸色,朝班主任道了声是才追上去。
“首先,这件事,你们都有错……”班主任重新朝向封隋和迟朔,循循善诱地开了口。
“我没错。”
班主任愣了一瞬,他怎么也没想到,先开口打断他申辩自己没错的那个人会是乖学生迟朔。
迟朔把头倔强地昂着,腰杆就像上课时那样挺得笔直,如同再大的苦难和再多的羞辱也没法压弯这个人铁火钳都打不断的脊梁。
他抖着嘴唇重复了一遍,字字清晰:“我没错。”
这三个落在老班主任耳朵里却很不是个滋味,他做了十几年班主任,教龄有二十多年,手上带过的尖子生水似的流过去,都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踏实懂事,他从没想过一个样样都好的尖子生会这样跟他顶嘴,还顶了两遍!
班主任的脸色微微沉下去,封隋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点,于是皮笑肉不笑地抬起一边嘴角,把自己想反驳的话咽了下去。
“迟朔,是你先动手打的人,我没说主要责任在你,是给念在你平时表现不错,给你台阶下。”班主任敲了下桌子,语气转为严肃,“你们两个都回去写三千字的检讨书,要百分之百原创,不许到网上抄,尤其是你,封隋!”
有了迟朔作衬托,封隋选择了不去触逆鳞,很识相地点头,“好嘞,我今晚回家就开始写,那我可以走了吗?”
“走吧,迟朔,你也可以离开了,你们是同桌,有什么话是不能说开的,以后好好相处。”
班主任这句话还未说完,封隋就如获大赦地一溜烟跑了,但迟朔听完这句话,脚像是被铸了铅似的钉在了原地,没有离开。
班主任皱了眉:“你怎么还不回去上课,要我抬着你到教室吗?”
站在办公桌后的少年先是低下头,像是在下定什么艰难的决定,再抬起头看向班主任时,眼里有委屈,也有坚硬,这两种情感就如此复杂而和谐地化在一双眼眸里。
“我写不了检讨书,我真的没错,我不知道该写什么。”迟朔竭尽全力让自己的声音颤抖得不那么厉害,他快要维持不住的尊严不允许他表现得有多可怜,他攥着这点可怜巴巴的、不需要钱就能拥有的尊严,就像是落水的人竭力去抓一根漂浮的稻草,即便知道那根稻草并不能带他浮上去。
他受过的伤害已经足以把他剖开了,但他仍是选择用最淡然、最平铺直叙的方式,把那股莫名其妙裹挟着恶意汹涌而来的浪潮凝成唇齿间的一句话:
“他们打了我,两次,我只还了这一次手,而且,他们给我起绰号,叫得很难听。”
眼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优秀计划要在迟朔这里流产,班主任觉得太阳穴突突地跳,他冷不丁地想到七八年前站在同样地方的是个瘦瘦小小的女孩子,那个女孩子也是这么犟嘴说自己没错,是同学集体孤立她,最后他把女孩训了一通,从此那个女孩再也没惹出过是非。
说白了都是小孩子心性,爱闹腾,谁也不肯吃亏,摩擦就来了,明明是各退一步就能解决的事,何必闹得满城风雨。
班主任自觉对这些再熟悉不过,想到迟朔成绩很好,帮他干过不少事,于是语气柔软了些:“小迟啊,老师知道你有委屈,可是难道你就没一点错吗,一个巴掌拍不响,你不去招惹他们,他们会闲得没事来招惹你?”
“我没招惹他们。”迟朔的脊背仍然挺着,可是明显地变成了僵直,班主任的话他一字不漏地听进了耳朵,那些字句飘飘忽忽地在脑海里打着转,他脸上仍是平静的,心忽然凉透了,冷成一块浸过铁水的石头,有雪白的刀锋沥沥地刮过去。
“就算你以前没招惹,这次也是你先动手打人的,这就是不对的。”班主任耐着性子,谆谆教诲:“老师知道,你是乖孩子,你擅长考试,未必就擅长与人交往,与人相处讲究的是以和为贵,打架不能解决问题。”
“是他们先踩了我的笔记本!”迟朔这一声的音调里包含的凄厉引得坐在办公室里老师们纷纷侧目。
班主任的眉间的褶皱更深。
有老师正在饮水机旁倒热水,闻言呵呵一笑,用似乎过尽千帆了的老成语气感慨:“现在的小孩子啊,独生子女太多,集全家宠爱于一身,所以普遍比较自私,不会交际,要是放我们这代人,个个从小家里一大帮子兄弟姐妹的,这种小事情,笑笑就过去了,都不能算是事儿。”
“是啊,等这群小孩长大了,回忆学校里和同学的这些摩擦,就知道这些小打小闹有多幼稚了。”一个妆容精致的老师随口道。
有十三班的任课老师认识迟朔,对这个成绩优异的学生颇有好感,半开玩笑地说:“小迟,你要快快长大呀。”
迟朔听了这些话,如坠冰窖,骨头渣子里都渗进来自成人世界里的寒意,眼睛里的明亮像是被大雾笼住了,熄成灰蒙蒙的一片。
“……我……我真的是实在忍不住了。”迟朔呼吸急促,试图申诉,他差点就想把衣服掀开证明之前被踢的淤青,转念又想到身上缠的纱布和背上的伤,终究还是没动手掀衣服。
前面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况且主要责任还在他父亲,后面那些惨烈的伤更与这件事无关了,思来想去,令他天塌地陷头脑失智的,竟真的就是那些无关痛痒的打闹,和一声声饱含羞辱的烂泥巴绰号。
他以为自己是块怎么也打不烂的橡皮,怎么现在,连这点侮辱都忍不了了。
迟朔钻起牛角尖来就会很难被别人说服,但他通常自己说服自己。
他闭上了嘴,腹腔内好不容易窜起来的火苗瞬间浇熄了,他甚至有些懊悔一时冲动打出了那一拳,封隋那几个人不会轻易放过他的,他要承担比现在的遭遇更可怕的后果。
灰蒙蒙一片的眼睛里,明亮熄灭后的青烟都被掐断了,一个十六岁的少年,本该朝气蓬勃的少年,一瞬间显得那样灰败、颓废和萧索。
“迟朔,做人要大气,要坚强,忍不住了也要忍,别被这种小事情分去学习上的注意力,以后你出人头地了,再回过头看这些事,可能自己都要发笑,当初怎么就为了这个打架。”班主任把迟朔恹下来的反应尽收眼底,满意地喝了口茶润嗓子,“老师最看重你,封隋翟昌亮丁辉他们几个,他们就算烂在班级里,老师看都不看一眼,小迟,别辜负老师的期待啊……”
班主任煞有介事地拍拍迟朔的肩膀,虽然这小孩穿得厚,仍感觉自己在拍菜市场上的排骨包了层布的那种。
即便班主任的动作轻飘飘的,有一下刚好蹭到了左背靠肩的伤口上,疼得迟朔牙关猛得咬紧了,他立即低下头掩饰住神色的不自然,声音喑哑得像声带上压了块石头,“我以后会忍的,不会耽误学习,您放心。”
班主任轻咳了几声,事情终于重拿轻放,尘埃落定,看迟朔就恢复了之前看好学生的顺眼:“这就对了嘛,多吃点,补充蛋白质,十几岁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这么瘦怎么行呢。”
17 | 15.偷偷
【。】
直到期末,迟朔都以生病为由没去封隋家,他不确定封隋妈妈知不知道他打了封隋的事情,若是知道,去了也是平添尴尬,何况他本来就不愿意做这个差事。
班主任倒是没在这方面再为难他,痛痛快快地告诉他奖学金的最终名单里有他的名字,奖学金对其他人是直接打在卡上,他没有卡,只有他是到办公室里领现金,一叠钱被报纸裹住,一共两千块钱,崭新的粉色上微微闪烁着五彩防伪标志的光芒。
特困生的补助金是到不了他手上的,每学期初打在他父亲这个名义上的监护人的卡上,运气好,他父亲赌上一个月输掉,运气背,只需三天卡上的钱就无影无踪了。
这也是他领奖学金特意领现金的原因,至少能到自己手上。
他把这些钱都拿去还了张大娘,彼此推拉了很久,张大娘才叹息着收下。
临近期末考试,李茹洁和周扬丽以蹭学神的考运为名,拉着他去参观学校一隅新修的那座塔。
塔高七层,塔身通青,屋檐明黄,古色古香。但最引人注目的还是塔前的石台上琳琅满目的玩意儿牛奶,辣条,脆嘴儿,牛肉干,面包,饮料之类总之大部分是学生平日里喜欢的吃喝。
周扬丽摆了一盒子巧克力后对塔作了几揖,嘴里默然念念有词,李茹洁得意地掏出一版健胃消食片拍到石台上,也拜了几拜,只不过是出声的,且拜得博古通今中西结合:“赫敏直树,观音大士,菩萨如来,文殊文曲,耶稣保佑,信女愿一生荤素搭配,保佑信女期末考试超常发挥,争取年级前一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