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隋不仅脸上挂彩,腰腹部也受了不少击打,趴在地上狗似的喘气,陆存野仅仅脸上有擦伤,还是他自己擦到的,但封隋身材比他大一圈,这一架打得不算轻松,分腿坐在地上,双手撑后,缓缓调整自己的呼吸。

“单方面压制,没意思。”史香香遗憾地说:“十万赞锐减一半。”

不懂中文的库马尔自然也不知道他们的打架原因,裴忻知道一点,但也一头雾水,他不理解现代社会怎么还会有这种原始的求偶方式。

“我吃饱了。”迟朔起身,没有看各自坐在瓷砖地面上暂时休战的两个人,对裴忻一歪头:“出去散散心?”

裴忻指向自己,顿时感受到四道虎视眈眈的视线射向他,像是要把突然捡漏的他盯出窟窿。

“哦,行。”裴忻没来得及想那么多,随手拿起包,跟着迟朔出了门。

114 | 111.一类人

【.】

陆存野推开房门,房间里没开灯,只有一个黑黢黢的影子盘腿坐在床边,房间里有金陵秋果酒的气味,但更多的是暖气的闷热罩在人的身体上,他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在影子的身旁坐下。

“封隋被他的同事带去医院了。”陆存野问:“裴忻呢,他不是跟你下去散心了吗,没跟你一块儿上来?”

“没有,他也走了。”迟朔回答。

“哦。”陆存野陷入短暂的沉默,接着开口:“我今晚……”

“没什么,这件事是意外,但对我们的计划没有影响。”迟朔说:“我的手机在外面,这儿很安全,没有窃听器。”

陆存野肉眼可见地放松了一瞬,肩膀塌下来,身体自然地向迟朔的方向倾去:“裴忻那边?”

“我告诉他了。”

陆存野僵住了。

“我把我被麦克斯控制的事情告诉他了,更早的事情模糊地告诉了他大概,他那么聪明,肯定能猜到和封隋脱不了干系。”迟朔说。

“那他……什么反应?”陆存野没问为什么要告诉裴忻,迟朔这么做肯定有迟朔的理由。

“你觉得他会有什么反应?”黑暗中,迟朔似乎是含着笑看向他,又仿佛仅是他的错觉。

“裴忻,高干家庭出身的传统精英,除了性取向不太传统,其他的都很传统,他从小接受的是贵族教育,很有教养,道德感也比较高,我想对于这件事,他会很气愤,批判那些加害者的冷酷贪婪,然后,他会同情你,试图帮助你,提出解决方法或建议。”在说同情这两个字时,陆存野曲起手指,手动打了双引号,“最重要的是,他肯定会指出你自身的缺点和不足,认为你处理事情稚嫩,做出太多错误的选择,才沦落到这样的下场。”

“你简直像跟踪我们,在楼下偷听了一样。”迟朔话里有笑语,陆存野方能判断出迟朔刚刚确实笑着看向他。

“像他这样的优绩主义精英,实在太好猜了。”陆存野说:“我猜,他是不是还跟你抱怨过,别人不相信他自己的努力奋斗,污蔑他是靠父母饭才有今日的地位,让他无奈又恼怒?”

“你是他肚子里的蛔虫吗?”

“越是认为自己是白手起家、自给自足的,就越不可能关心那些比他们不幸的人的命运。如果我的成功是我自己努力实现的,那么他的失败一定是他自己的错。”陆存野说:“Michael Sandel对这些优绩主义者的评价入木三分,我早就知道裴忻是那种人,如果我没有出生在孤儿院的那段经历,而是一开始就由陆景抱养走,我也会成为那样的人。”

“裴忻和封隋,一个是空心纨绔,一个是傲慢精英,一个玩劣,一个谦逊,一个浪子回头金不换,一个知书达理有涵养,表面上他们天差地别,实际上他们是同一类人。”迟朔说:“我把这些事告诉他,只是为了在他心里埋下一颗种子,万一他将来想要阻止我做什么事时,这颗种子能及时发芽破土。”

“所以,我没有因此生气或感到悲哀,意料之中而已。”迟朔说:“光凭努力,就有用吗?”

“他怎么说的,我倒是挺好奇。”陆存野问。

“在高中时,我不该对校园霸凌忍气吞声,我应该向老师或学校领导寻求帮助,再不行也可以去网上曝光这些事,引发舆论效应,对父亲的残暴,我应该报警,或者向居委会或民政部门求助,勇敢地搬离家庭,被人贩子拐走,我应该伺机寻找逃脱的机会,哪怕随便揪住一个路人不放,也能有一线生机。”迟朔说:“裴忻很聪明,我不过是告诉了他大概,他只思考片刻就给我提供了这么多解决问题的对策,在他眼中,这些就是一个个的问题,不是宿命,既然是问题,要么解决问题,要么被问题解决。”

“那你呢。”陆存野担忧的看着迟朔,“在你眼中,这些是宿命?”

“我不知道。其实我有被裴忻说服一点,用宿命来诘问一切是懦夫,但是,用问题解构这一切,难道就是强者了吗?”

“当然不是。”陆存野激动起来:“你可千万别陷入到他那种优绩主义的陷阱里,也别掉进宿命论的怪圈里,前者是特权阶层给自己虚伪的镀金,后者是逃避的自我放逐,这些不是你的命运,也不是你不够努力,不够聪明能干,你已经很厉害了,在你力所能及的范围里做到了极致,像裴忻那种人,我觉得比封隋更恶劣,封隋一看就是烂果子,轻易不会去碰,裴忻是表皮光滑如新,内里却被虫蛀了,掏空了,自己还不知道,他的道德感是精英阶层的道德感,他的同情心是精英阶层的同情心,他打心底觉得自己得到的一切都是靠自身努力而来,他也确实用功刻苦,有才华和上进心,比绝大多数的平凡人更努力,但这些不是可以忽略特权背景给他的庇荫的理由,他心安理得地维护才华努力和成就的正相关,不去考虑阶层变量,就像他以俯视的导师姿态同情你,给你提出所谓的解决方案,也只是在维护他的优绩主义信仰。”

“优绩主义是成功者的粉饰,宿命论是失败者的坦途。”迟朔的脸隐在黑暗里:“很多时候,我喜欢这样坐在黑暗里冥想,我想过很多事情,很多人,有对过去的回忆,也有对未来的妄想,我也曾想过,在过去的某个时间节点上,如果我做出了不同的选择,会不会就走上的不同的道路。”

“如果我从来没有反击过霸凌团伙,而是随他们做什么,也许事情就不会愈演愈烈,如果我听邻居张大娘的话,父亲在家时搬到她那边暂住,也许就不会被父亲卖走,或者如果视频没有泄露,也许我还可以继续呆在学校,参加高考,就这么把日子平平淡淡地过下去。”迟朔说:“我想过很多很多的如果,谢谢你,我知道裴忻的价值观里有太多陷阱,这也不是他故意的,只是我就是忍不住跟着裴忻的话,去想,想我是不是真的做出了一个个错误的选择,才让这些错误累加起来,将我推入深渊。”

“早知我不该同意裴忻跟着你下去散心。”陆存野道:“他也太会洗脑了,才和你聊了一会儿天,就把你带了过去,我真是低估了律师的口才,当大律师太屈才了,他怎么不去干传销,再说,对未来的妄想是怎么回事,未来怎么会是妄想?”

“我的过去太沉重了,沉重到足以拖垮我的未来。”迟朔说:“封隋把我住院时期的医生单子都藏了起来,但我偷窥过一张。”

“难道……”陆存野呼吸滞住。

“我没得绝症。”迟朔难得地将头靠近了陆存野那一侧,但依然保持有一段距离,“只是这些年,身体耗得太厉害,竟像风中残烛一般,没有半点我这个年纪的年轻人该有的精神气。”

在房间的黑暗中,他看不清陆存野的表情,只听到心跳加速的砰砰跳,“你放心,起码在我活着的时候,你一定能得偿所愿,接管陆景的所有生意,这是我们约定好了的,你帮我,我也帮你,你大学选修了和生意八竿子打不着的农业方面,装作对陆景的生意兴趣渺渺,只作玩票,在陆景眼里,你这个混世魔王的纨绔人设没什么破绽,也没有人怀疑我们之间的关系,哪怕是舒英手下的人都没想到当初给我递消息的是你。”

“我宁可不给你递消息,不让你上那艘船。”陆存野说:“我要是知道船上是那副光景……你知道,你刚下船重伤住院的时候,我不能去看你,我快急死了吗?”

“至于你说的未来。”陆存野说:“你有未来的,那些坏人还没得到报应,凭什么你要去死,身体可以慢慢调养,还好你在船上当机立断钓住了封隋,我不会再让你回麦克斯那里去,也许很多人都向你承诺过会把你从麦克斯那里解救出来,但只有我是认真的,迟朔,只有我是认真的。”

“我知道。”

“你不知道。”陆存野勾起一个涩苦的笑:“虽然你和我合作最深,但你没有真真正正地信任过我,你最信任的桃姐已经死了,你不相信任何人,你不敢去信,也不愿意去信。”

“我是惯常被抛弃的人,从未有人选择过我。”迟朔说:“桃姐是唯一一个选择了我的人,她明明可以选择跟潘卉走,选择活下来,但她选择了我,以生命为代价;你待我很好,我知道,除了为了做戏的必要,你甚至拒绝和我发生纳入式关系,害怕伤我一丝一毫,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我是信你的,但我不希望你选择我,也不希望你太靠近我,我很晦气,对我好的人都没有好下场。”

我很晦气,对我好的人都没有好下场。

这句话刺痛了陆存野的心,一个人该有什么样的遭遇,才能如此心平气和地说出这样的诛心之言。

“你给我的信息是准的,我前些天见了我的生母。”迟朔说:“她离开了我,她没有选择我,所以她过得还不错,有平凡的幸福,她要是选择了我,选择留在家里,可能早就成了一具被打死的尸体。”

“她肯定是后悔离开你的,看到你现在这样……”陆存野不清楚迟朔和他母亲之间的对话,在把信息告诉迟朔之前,他以为寻回生母能对迟朔有帮助,但现在,陆存野听着迟朔的口气,反倒迟疑了。

“母职惩罚对她是不公平的,她的选择没有错,若是她选择了留下,只是多一个人受苦。”

“她,你母亲竟然。”陆存野重重地叹了口气,没有多加评判。他有些后悔把迟朔母亲的消息告诉他了,那样起码在迟朔心中,关于母亲的形象能保留一丝美好的幻想。

“我总不能控诉我父母为何生下了我吧。”迟朔说:“如果儿女能以这样的理由将父母告上法庭,那各地的法庭都该人满为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