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1 / 1)

辛辣的酒激得她浑身发烫,像是吞咽着苦涩的烧炭。

恍惚间,自己似也变成了那些在邱鹰手底下被锤炼的兽核,锤子一下下砸落,铛、铛、铛……砸在她的脊梁上,砸在她的肝肠上。

苍凌阑想起十年前那场风雪。

只有她自己知道,那日她走进白茫茫的薄暮大山,不是因为害怕,也不是因为赌气。

确是有族人欺负她。几个比她大些的孩子顶着哭肿的眼冲进来,恶狠狠骂她贱种,说要为受伤的爹娘报仇。

可她像个小狼崽那样跳起来,发狠地跟那几个家伙撕咬,没有谁能在她手下沾了便宜。坏孩子们畏惧地望着她,鼻青脸肿地跑走了。

隔天,坏孩子喊来了哥哥姐姐。一群人乌泱泱赶来时,那青裙女孩坐在门槛上看天,手里抛着一块磨出棱角的石头。

等这一波人也被打跑的时候,苍凌阑孤零零站在门口,扔了手中尖石,任鲜血从额角流下来,滴答答落在地上。

她没打输,但还是很不甘,很生气。

她心想:凭什么。

凭什么,她本应成为有史以来最年幼的先天启灵御兽师,如今却灵界报废,精神力重伤,要在这里跟一群讨厌的人打没意思的架;

凭什么温柔的小叔要被一剑穿胸,至今生死未卜;

凭什么阿爹变成又坏又可怕的样子,一句话也不留下,血淋淋地转个身就消失了。

她非要讨个说法不可。

若讨不来说法,就讨那冰冷的一剑。

……那日风雪呼啸,女孩离开家,在无数人鄙薄的嘲笑声中,独自走向父亲御龙而去的方向。

后来,苍凌阑每每回想都觉得可笑,彼时她七岁稚龄,毫无自保之力,竟想要在寒冬涉过层峦叠嶂的大山。

还要追上一个八阶的大御兽师,说不定还要给八阶的大御兽师来上一剑……这般“雄心壮志”,只能用找死二字来形容。

可那似乎也怪不得她。谁叫她自幼跟随父亲骑惯了银龙,耳濡目染的都是豪迈不群的英雄人物。

她是空前绝后的天才,是青龙真女,是神仙人物,浑身上下只有宁为玉碎的傲骨。在惊变发生之前,还没来得及学会用一副凡人皮囊向命运低头。

所以,她原本活该死在风雪交加的薄暮山脉里。

可是偏偏,老天爷爱耍戏法。

那天她遇到了雪泥。

女孩是在陡峭的山崖下看到它的。那么小的一只鹿崽崽,被风吹得睁不开眼,四肢摇摇晃晃,细得像是岸边的芦苇,却还在拼命顶着风想要站起来。

它摔倒在积雪里,又站起来;它从乱石间滚下去,又站起来。身上处处擦伤,雪白毛发的沾满污泥。

等苍凌阑回过神来,它已经快走到自己面前了。

她当时以为,雪泥是因深度变异而被族群遗弃的新生幼兽。

所以她轻轻问:你也被丢下啦?

小白鹿似乎耗尽了体力,步伐晕晕乎乎,扑地栽倒在她面前几步的地方。

但它抬起头,冲她呜呜地叫了一声。

青蓝的鹿眸仰望着她,像是大海在流泪。

风声呼啸,雪粒扑面,大山渐渐昏暗。小女孩往冻得泛红的指尖呵了口雾气。她走过去,从雪地里抱起了那只小飞光鹿。

她抱鹿的手法不能算熟练,可那狡猾的小家伙,突然就扒着她嘤嘤呜呜哭起来,拼了命地往她怀里钻。

苍凌阑茫然地抱着鹿,听着鹿那半死不活的哭声,站着听了很久。

神差鬼使地,她没有继续往大山里头走,而是找了个避风的树洞,抱着小飞光鹿躲了进去。

后来雪停了,小叔将她带回了家。

这只鹿崽子也缠上了她。

她想起那日初遇时,鹿崽子踩着积雪又跌进污泥里的样子,给它起名“雪泥”。

她想,如果是跟雪泥一块儿,她是愿意在泥里活下去的。

在小城的日子过得多快啊。春去秋来,夏雨冬霜。

贴身的革甲,穿小了一套又一套;背后的木弓,每换一副都要较之前的硬上三分。

有时候,她挥手告别鸦王,背着猎来的兽尸,沿着蜿蜒的山路往城里走。

雪泥嘤嘤叫着跑在她前头,蹦哒蹦哒很欢快。夕阳会把鹿崽子雪白的皮毛涂出细细的油金色的边缘,那蓬松的小尾巴一晃一晃。

于是在城门前驻足,回头怔怔望着悬挂在山边的红日。

恍惚竟觉得:就这么做个走山的猎人,好像也不是不能过去这一生了。

可远山般的执念还在凝视着她,宿在她的每一根骨头里,追问她何时赴风雪。

……何时赴风雪?

无数个午夜梦回,她将手掌按在心口,对自己灵魂深处的野兽说:安分点。

我若投身风雪,我的鹿崽子又该怎么办呢?

是叫它陪我一起死掉呢,还是叫它在我死掉之后找不到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