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了,眼下要快些逃走,逃得越远越好。
也顾不及什么形象礼仪了,宴江紧紧抱着钱匣子就跑出了爱梅村,花一文钱搭上路过的驴车,一路直奔县城最中心。这些年早闹市摆摊,他知道县城最大的青楼红袖馆红袖馆是整个锦县十八乡中最豪气的娼馆,烟花之地彻夜灯火通明,来来去去的尽是些血气方刚的男子,人气旺、阳气重,想来唯有此地能叫阴邪之物不敢靠近。
路上浑浑噩噩地胡思乱想,也没注意到路人的指点,一头就扎进烟花巷中,直奔红袖馆而去。就是老鸨起先见来者一身破布白衣又脏又皱,差点还以为宴江是叫花子,马上就喊了龟公要将人轰走,临了见他巴巴地掏出钱来,才勉强收了客,唤来跑堂的给人带上三楼客房。
宴江红着脸连连小声道谢,连害臊也没来得及,进了客房,好声好气地拜托店小二帮忙煎了药端来,又强撑着身体换掉一身沾着干涸尿迹与土渍的衣服,终于在天色渐渐暗下之时勉强安生下来,伴着楼下逐渐热闹的人声,在榻上躺下。
没有办法,他可是弱不禁风书生,拖着病躯走到这里已是极限。他太难受了,必须先休息一番。不敢灭烛火,就这么直挺挺地躺着,不断地安慰自己暂停恐慌,强迫自己入睡。
虽说闭上眼一幕幕恐怖的画面还是会不断涌到眼前来,好在药效最终还是渐渐占了上风,躺着躺着,便也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一夜无梦。
这一觉睡得极沉,并未如猜想的那样遭噩梦缠身,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门外间或有脚步声,是昨夜住店的男人们陆续离店的走动。
宴江坐在床上呆坐。
病好了,神智便也随之清晰起来,才想起许多昨日被自己忽略的事情,他掀被蜷起腿来看,果然见脚背上一道红痕,是那夜摔倒时划出的伤。
宴江颤抖着手去摸那层薄薄的新皮,那儿已经和周围皮肤连接完美衔接,对于病中的他来说,未免好得太快了些。
太不正常了。
黄婆子的疯言疯语犹在耳边,以及昏睡前听到的那句“留着伺候”……
一次撞邪已经要了他半条命,若是那脏东西真的盯上他,那他还有几日可活?
宴江是真的怕,死死盯着那道伤疤,好久都不过大喘气。忽地,又在某一瞬间猛地回过神来,一把抓起床头的钱匣子打开,仔仔细细地将自己的存款数了三遍。
已经所剩无几。
书生抿嘴,攥着银钱权衡许久。
半个时辰后,还是退了房,躲躲藏藏地出了烟花巷。
锦县并不是个十分大的地方。
地处正中心方位的县城算得上稍微富庶,下属十八乡环绕在四周,胡十乡是其中一个,其下又分割为四个村落,包含了宴江所住的爱梅村,与每日摆摊去的罗旺村。
胡十乡,宴江是铁定不敢再回去了,便计划着往胡十乡反方向的西北边逃,到月三乡寻个安身之所,再做打算。
昨夜的平安无事给他带来了一点安慰,他本就是孑然一身的一介草民,与人无怨,与世无争,鬼怪并没有道理盯着他缠。
此时已经快到中午,夏季的日头长些,距离天黑约莫还有五个时辰,加紧点脚程不歇息的话,应该能堪堪赶在天黑之前走到。来往送货的驴车间或路过,朝行人吆喝招呼,宴江看了两眼,又看看自己手上数目寒酸的银钱,最终还是朝车夫摇摇头,示意自己不搭顺路车。
而省下的这几文钱便作为香火钱,在快出县城的时候,顺路拐进间有点香火的庙,求得一枚护身符,才继续上路。
赤色的红纸袋上用佛文写着:平安 万福。
宴江捏在手中,仿佛捏住的是自己的生的希望。
【作者有话说】:
前几章进展比较慢,可能有些无聊,建议大家养肥再回来看……
第四章
【小书生做噩梦】
宴江这辈子也就在自己的方寸之地内活动,还是头一次到月三乡来,才发现这儿竟然是个比自己乡里还要穷困的地方,好在人家倒还密集。赶紧赶慢,他终于在夕阳收敛起最后几缕余晖之前敲开了一家农户的门,假借自己是外地旅客,路过此地想要借宿几日。
开门的是一对看着面善的老夫妇,见来者是个儒雅白净的书生,便热情地忙把人迎进了门,又打扫出一间空屋来。宴江松了一口气,要付住宿费,对方也只收了他两文钱。
此时太阳已经彻底隐匿了,又是一个夜晚来临,惊惧随着暗色涌上心头。
普通农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比不上县城中的销金窑,在这儿连根红烛都是奢侈的宝贝,轻易不舍得拿出来用。宴江自然懂得,也就不好意思开口要,所幸农户为他腾出的房间还算不错,白日里向阳,晚上还残留着暖呼呼的温度,不至于阴森。
到晚些时候,老夫妇两个外出做短工的儿子也踏着月色回到家来,就住在隔壁房间,宴江透过窗缝瞧见了,心又往下放了一点。
他缩回干燥温暖的地铺里,一边努力酝酿睡意,一边胡乱发散思维。
――都逃这么远了,该是没事了吧?
他也好,他那双早逝的父母也罢,一家三口都是极为老实安分的人,一辈子从未害过什么人,家中更是无物可贪,想来想去,都没有被恶鬼缠身的理由。
爹娘在天之灵,定会保佑他顺遂平安。
宴江闭上眼睛,放松身体,从胸腔里呼出一口浊气。
也许是累了,也许是自我催眠真的有用,横在他胸中的那份不安慢慢在呼吸中减淡,连日来忐忑不止的心也随着困意一点又一点平复下来,意识在不知不觉中开始模糊。
比起县城的烟花巷,农村的夜晚很静很静,无风无云,就连时间也似乎暂停了流动。
半梦半醒间,窗外似乎有细微的振翅声,而后又断断续续传来几声黑鸦的啼叫,不太清晰。宴江梦呓着翻了个身,睡眠沉入更深的地方。
他梦见自己十二岁那年,父母还健在,晚饭舍不得吃米,一家人就围坐在饭桌前啃着粗面馒头。吃着吃着,夫妻俩商量起了卖地的事儿,那已经是家中仅剩的半块地,父母想要换了钱,供他到县城更好的学塾读书。
读书,自古是个烧钱的玩意。宴江开蒙晚,彼时才跟在隔壁村老秀身边认了几年字,饶是先生不收多少学费,但笔墨纸砚与书册已经花去了家中仅剩的银两,为着供他读书,这家中几年过得一日比一日艰苦。
宴江年幼,但也知事,父母为他做的、说的,他都记在心里面,想要家中最后一点田地都要变卖,顿时愧疚难当,端端正正的放下碗筷,跪在父母面前实打实地磕了个头,咬牙说自己不喜读书,只愿一辈子在这半分地上耕田。
娘亲被吓了一跳,父亲则是当场摔了筷子:“你再说一遍!”
“宴家男儿哪有你这窝囊样的?列祖列宗在上,光复宴家昔日荣光的希望全在你一人身上,你这竖子莫要丢老子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