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逍立在岸边,只见他单手背在身后,另一只手探在腰间。忽听得一记破空之声滑向对面,半空当中隐隐掠过一件黑色的物件,那物件黑中带红,正是杨逍的铁焰令。

只等半刻,河对岸似传来一阵响动,再抬眼去瞧时,河面上已经布起了一座连同两岸的软木浮桥。杨逍面色泰然,眼前变幻是在他意料之中。纪晓芙稍有惊奇,道是杨逍原早有打算。跟在他们身后的那四万众人瞧着突然搭建而起的浮桥心中大震,实不敢想这幽冥林中鬼神怎的这般听杨逍之言,他们只道杨逍定是天上谪仙不假。

四万人整齐渡过大河,河的另一面早有人肃然等候,见到杨逍便是恭敬地弯腰一礼,双手捧着那枚铁焰令递在杨逍面前:“左使还记得我们。”他似是在同老朋友讲话一般,与杨逍之间神似老友。

杨逍微微一笑,伸手接来铁焰令收回腰间:“齐兄大义,杨某不敢忘。”

“左使请。”那被杨逍唤作“齐兄”的人一面引着众人往林里走,一面出声相询,“左使此来是为汝阳王一事?修远随深居幽冥林却也有所听闻,不知左使打算如何,修远定嘱咐手下小鬼听候调遣。”

原来这人姓“齐”,名唤“修远”,便是这幽冥林的主人,林子里的人皆被称为“小鬼”,而他则被小鬼称之为“修罗公子”。奈河、幽冥、修罗、小鬼,倒还真是一番地狱的模样,着实不愧这“幽冥林”之称。

杨逍颔首道:“明日会有元军随淮业军闯入这里,我身后这四万人会用几个时辰在林子里布下陷阱机关,明日还要靠齐兄相助,诛灭元军。”他笑了笑,似闲话家常地问道,“这些年你又收了多少人,这里共有多少人?元军数十万众,你当有把握吧。”这话应是问句,在杨逍嘴里说出来却是如此肯定。

齐修远一身黑袍,一双幽黑的眸子灵动地转了几圈,目光稳稳地落在杨逍身上,他如杨逍一般笑得如沐春风,丝毫不将将来的大战放在心里:“左使放心,这里是我们的家,是我们最熟悉的地方,每一个小鬼都足以以一敌十。再加上这里遍地机关,和你带来的这些人,区区数十万人根本不足为虑。再者,有你我在,世上又有几人能逃得过?”

杨逍单手朝后一挥,便有人知他意思,招呼着四万淮业军四散于幽冥林里安置陷阱机关了。幽冥林里本就有大大小小机关无数,若是寻常人来,便绝无存活的可能。是以,齐修远早在接到杨逍的铁焰令时,就已经下令手下小鬼关闭了林子里的机关。

林子里的风吹过齐修远的衣摆,将他一身黑衣吹得“簌簌”作响,他抬手撩了撩鬓边的墨发,笑邀面前二人道:“左使请,这位是……”

杨逍望了眼纪晓芙,不着痕迹的似是寻常到不能再寻常的牵起她的手,自然地跟在齐修远后头,随他直入林中。

林中黑暗无光,惟有零星的流萤在半空中来回飞舞,好像天空中的星辰在黑暗中划出一道又一道的光明。齐修远觉身后沉寂了许久,久到他以为杨逍不会有所回答,正要去了这份好奇,却闻杨逍那深沉的嗓音在他身后慢慢响起。他只说了五个字,却教齐修远不由颤了颤身子,愣了片刻。

他道:“内子,纪晓芙。”

齐修远有些尴尬的抬手做拳,掩在嘴边轻咳了咳,停了正在引路的步子,转过身同纪晓芙拱手作礼:“在下齐修远,见过夫人。”

日子久了,“夫人”这个称呼纪晓芙早已习惯。以前的她是峨眉弟子,现在的她浴火重生,过去的事与她早没有了关系。纪晓芙是杨逍的纪晓芙,亦是明教的纪晓芙。她面含微笑,对齐修远微微颔首,道了一句“齐公子”。

幽冥林里的精致似乎处处一样,仿佛是在林子里绕了个圈子。齐修远领着两人走了约有一盏茶时间,透过稍密的树木,能瞧见不远处泛起点点火光,火光之下笼罩着一处庄园。

再走半刻,纪晓芙终于瞧清了庄园前匾额上的题字,字体苍劲有力,却教人看出其中有几分愤怒、无奈与怀念。驻足匾额前,纪晓芙抬眸仔细打量着上边的四个大字,而后似呢喃般的逐字念了出来九、渊、山、庄。九渊,是地狱的别称,可是“九渊山庄”这四个大字却远没有这般简单。因为驻步在山庄前的,除了她,还有杨逍。

她侧头看向杨逍,终于在他身上找到了一抹苦痛,向来双眸含光的他此刻却教山庄里的灯火敛去了眸里半数光亮。纪晓芙不知他与这里的过往,但她知道这座幽冥林里埋藏了很多秘密,有关山庄的主人,或许也有关杨逍。

再去瞧一直以来都先他们而行,称是引路的齐修远,那修长的背影和着黑色衣衫,几乎将他整个人融进了漆黑的夜晚,可即便如此,深夜的夜幕仍旧掩不去他背后的郁伤。纪晓芙瞧得出来,对这里十分熟悉的除了齐修远外还有一人,那便是杨逍。她能断定,杨逍与齐修远、与九渊山庄必有渊源。

第一百三十章:修罗九渊

“请。”齐修远邀两人入了九渊山庄的正堂,堂前颇有眼力见的小鬼不等他吩咐,便忙躬身退去一旁端茶倒水,“算来,你我也有二十一年没有见过面了,修远虽常年居于幽冥林,义军之举却也常常听闻,杨左使大义,修远望尘莫及。”

小鬼递来茶水,杨逍端茶轻嗅,茶味苦中带甘,倒是有几分寻常茶叶所不及的清香:“此茶闻之甘苦,尝之回苦,倒合你这九渊山庄的名头。”

齐修远轻笑一声,同他一般慢饮着盏中茶水:“左使谬赞。修远终是不及左使,以前不及,现在也不及。”言语间有几分轻叹,似是叹惜过往,又似乎话中有话,含沙射影地指着杨逍什么。

杨逍略皱了皱眉头,眉宇间隐隐透着一抹轻浅的苦笑,他执着茶杯抵在唇边,红红的薄唇轻抿着杯口,仿佛忆起了一些深埋在他心底的往事。他忽而轻笑出声,颇有些自嘲的味道,茶杯教他轻轻放在小案上,微阖的眸间藏着些不易察觉的神色。大堂里一片寂静,杨逍无声、纪晓芙无声,齐修远亦无声……

杨逍笑了笑,摇头道:“你和他、我和他,其实没有什么不同,不过都想护住自己想护住的人罢了。”他这是在打哑谜,纪晓芙听不懂,能懂他话中之意的只有齐修远。

他此话一出,果见齐修远面色大改,方才波澜不惊,甚至不为世俗所累的脸登时一片铁青,捏着茶杯的骨节微微泛白,他将茶杯重重砸在案上,阖眸吞咽着呼之欲出的怒气:“是,这一点上你我没有不同,不同的是你护住了,而我,没有护住!从二十一年前到现在,我,从未忘记。”

“事已至此,你又何苦耿耿于怀?”杨逍叹道。

“九渊山庄三万余人,我不信找不到他,也不信我杀不了他。”齐修远低哼一声,不屑地答应杨逍。

杨逍摇了摇头,对上他的双眸道:“二十一年前我没死,如今你还想如何?”

齐修远也不避他犀利如鹰的目光,四眸相对道:“左使应当听过一句花开彼岸无天地,一夜修罗尽九渊,何况是在我的幽冥林?这‘九渊山庄’的名字因何而来,左使不会不明白吧?”

杨逍阖了阖眸子,薄唇微启,慢慢道出三个字:“风、千、树。”他又叹了声,接着说道,“齐修远,号修罗公子;风千树,号九渊公子。”

“是。”齐修远咬牙答道。

纪晓芙一言不发,只道此间氛围冰寒至极点,面前两人皆是话中有话,仿佛亦敌亦友。她不明其中缘由,自不好参与其中,然这霎时寂静的大堂却教她觉得如有芒刺在背,似乎转瞬之间,在座共饮的两人就会战于一处。

杨逍面不改色,只牢牢地盯着齐修远的面容问道:“你想要这里的四万人为他陪葬。”在他说来却是如此的肯定,仿佛齐修远的答案定是必然。

齐修远怒哼了一声,愤愤说道:“如果可以,我想要你和他一起陪葬。”他说的“他”和杨逍话里的“他”绝对不是同一人,因为杨逍说的“他”指的就是号称九渊公子的风千树,而齐修远的“他”,似乎是个巨大的谜团。

杨逍笑了笑,端起茶盏慢慢引着,对齐修远的话置若罔闻。

“杨逍,齐公子。”纪晓芙恐这话再教这两人这么谈下去,真真是要出事,便急忙出口阻拦,“其中怕有误会,齐公子何不静下心来听杨逍解释?也许其中另有隐情也说不定啊。”她眉头微皱,仔细思索来却不觉半分不对,杨逍不喜解释、从不解释,如此替人担了罪名也是情理之中。

“没有误会。”杨逍与齐修远竟是同时出声。

“这……”这回连纪晓芙都有些迷糊了,“杨逍,到底是怎么回事?那个人……是范右使?”她有几分明白,却也有几分不明白。

杨逍点了点头,道:“是。”他望了眼齐修远,张口欲言,齐修远却先他一步开口说道,“我来说吧。”杨逍抿了抿嘴,似言未言,终是紧闭双唇,有一下没一下的饮着杯中茶水。

大堂中寂静片刻,齐修远似鬼魅般幽转的声音漂浮在半空,如歌如泣:“幽冥林其实也可以直接称作‘九渊山庄’的,自从二十一年前的那件事之后,幽冥林就是九渊山庄,九渊山庄就代表了幽冥林。九渊公子风千树,我与他师出同门、情同手足,行走江湖多年,得众人尊称一声‘修罗九渊’。”

他顿了顿,眸中有些伤情:“这里的人都是朝廷上的死囚,或是被终生监禁的犯人。他们其实,其实都是被别人嫁祸,替人受罚的,元朝各地的牢狱里有好多这样因为家里没有饭吃,就去衙门里替人顶罪,能换来不少银两,至少一家老小的后半辈子不能愁了。很多人明知此去必死,可是,他们还能有什么办法?我和千树常年游走于外,劫富济贫,也时常将这样的将死之人救出水火,安置在九渊山庄。”

他看了眼默不作声的杨逍,正要言语,杨逍已顺着话头接着说来:“当时我和范兄弟奉教主之令前往青州斩杀朝中巨贪贺之诚,还财余民。那夜的贺府除了我和范兄弟,还有……齐兄和风兄,只是,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他放下茶盏,沉沉地叹了一声。

叹息声落,他继续说道:“我和范兄弟杀了贺之诚,将其财宝运出贺府的时候才遇到了齐兄、风兄。贺之诚是个极怕死的人,他身边除了卫队还招揽了不少江湖中人,当时齐兄、风兄又正好在我二人身后出现,范兄弟,其实是个极狠的人,对敌人狠对自己更狠。我二人皆当齐兄、风兄是追杀我们而来,我发现不对时已来不及阻止范兄弟,而风兄为护齐兄,丧命于铁铃子之下。”

齐修远不欲让他再说,索性截住了他的话头道:“是,好一个义薄云天的杨左使,为了护你的范兄弟、护你的明教,将大怒之下的我引至城外郊野。杨逍,你怎忍心让千树的尸身落在元人的手里!”他如虎啸般大吼大号。

第一百三十一章:风千树之死

听到这里,纪晓芙不由地皱起了眉头,杨逍说范遥是个极狠的人,可他何尝不是个极狠的人?还有,九渊公子竟当真命丧范遥之手!也难怪,当初的杨逍便足够年少轻狂,更何况是与他极其要好的好兄弟,只是不想事情的结局竟是这样。后来……纪晓芙有些迷糊,既横着一条性命,修罗九渊和杨逍之间又发生了什么?

“九渊公子的尸身没有带回来?”她面容震惊,愣愣地望着齐修远,思绪仿佛早已飘去了当年的贺府门前。

齐修远叹了声,垂下了沉重的头颅:“是……也不是。”他答得这般辛苦,似是一座巨大的山峰压在心口,教他连呼吸都快忘记了,泛红的眼角落下一串泪珠,整个人竟毫无生气,他盯着杨逍,似鬼魅般的绽出一抹阴寒的笑意,“是啊,我为报仇去追你,整座贺府除了你的人就是贺之诚的人,谁会去管一具尸体?对贺府的人而言,那是刺客;对你的人而言,那是贺府重金聘请的江湖人!”

“我怎么可能打得过你……”齐修远苦笑着摇了摇头,阵阵叹息铺满大堂,“后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