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逍掸去门框前的蛛网,点亮了手里的火折子同纪晓芙一道入了木屋。他弯下腰,从地上捡起零落的红烛、烛台,将亮光递入每一处黑暗。纪晓芙穿过大片蛛网、尘土,把屋里紧紧闭合的窗子皆打了开,整座木屋被日光、烛光照得透亮。
屋里被人翻得天翻地覆,桌椅、书架歪歪斜斜地倒在地上,能碎的、能撕的全教人摔碎了、撕碎了,扔了一地。
木屋不大,中间一间是待客的,那一个月杨逍和塞克里便是居在这里的,右面的屋子是赫吉儿和她家人住的,左面应该就是沙赤纳住的了,赫吉儿在这里的邻居就住在不远处的另一座木屋里。
几间屋里都是一些残缺的碎片,那些微微泛黄的古老的医书皆被撕碎了零散的扔在地上。杨逍记得赫吉儿自己写了一本关于“噬情蛊”的医书,只是眼下这样的情况,那东西不是成了碎片就是在杀害赫吉儿的凶手手里。想在这里找到点什么,已经是不可能的了。
“杨逍,你看。”纪晓芙突然唤道。
寻声而去,杨逍顺着纪晓芙看的方向望去,那是惟一一间没被人搜过的屋子。推开木门,里边虽积了一地灰尘,但物什都摆得整齐划一,若非手指节厚的尘土落在地上,此处倒甚像是有人常住的模样。
往屋里走得深些,里屋便更加素净了,纪晓芙估摸着这应该是个男人的屋子。她正仔细瞧着屋里物什,杨逍已经动手去翻柜子、抽屉了。
“晓芙/杨逍。”两人几乎是同时唤出对方名字,四眸相对,杨逍洁白的指尖已经捏着条有些褪色的腰带递到了纪晓芙眼前,“如果沙赤纳不是传说,如果我的猜测是对的,这间屋子就应该是沙赤纳所住。你看这个,苗族的规矩,成年男子佩的腰带是丝织的嵌了玉石的,尚没有成年的男子用的腰带便是这个。七年前,沙赤纳十五岁。”
纪晓芙点了点头,一手托着瓷罐的盖子,一手指着瓷罐里的东西同杨逍道:“这里面应该是蛊虫吧。”
杨逍眉头微挑,“嗯”了一声,扔下手中的腰带凑到纪晓芙跟前,探头往瓷罐里瞧去。瓷罐本是密封的,七年光阴,里面的东西早就已被风干,杨逍却看得清楚,那瓷罐里面的东西,他十分熟悉。
他从瓷罐里抓出一只干瘪的虫子托在掌心,微皱的眉头紧了紧,言语间多了几分叹息:“这就是‘噬情蛊’。当年赫吉儿说过,‘噬情蛊’惟情深方可炼成,这里面大大小小几十只蛊虫,却没有一只是真正的‘噬情蛊’。会炼‘噬情蛊’的除了赫吉儿就只有沙赤纳,赫吉儿不会失败,这些是沙赤纳炼的。”
“既然沙赤纳在,我们总会找到他的。”纪晓芙瞧着杨逍的模样有些心疼,然此刻的无能为力却教她更为自责。
杨逍勾唇一笑,扔了掌心的蛊虫掸了掸手,忽而问道:“晓芙,你,信天命吗?”他不待纪晓芙回答,自己却已答上自己的话,“我信,因为天命让我遇见你;我也不信,因为为了你我可以逆天而行。晓芙,不论能不能找到沙赤纳,都不是我此行的目的。”
是啊,他的目的是查清赫吉儿之死,亦是查清赫吉儿、灭绝师太、汝阳王三者之间的关系。这三者看似永远不会交集,可是“噬情蛊”的出现,将他们牢牢地拴在一起。都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杨逍是当局者,亦是旁观者,他足以自信自己能够站在局外以待局,是以,查清这三者之间的关系便犹为重要了。
杨逍离了屋子,纪晓芙愣了片刻,踩着他的影子缓步跟在他身后,她脑袋微垂,面上多变的神色笼罩在阴影,教人分辨不清,随着杨逍挪了几步,她咬唇抬头,盯着那孤傲的背影朗声问道:“杨逍,为了我、为了明教,你还要付出多少?”
她声音不大,她自认杨逍听得见,而杨逍也确实听得见。他顿住步子,林间的微风吹动衣摆,他甩了甩衣袖,单手背在身后。
白衣背影在林风下更显孤独寂寥,然他的后背却总是直直的挺立着,仿佛世间根本没有能压垮他的事物。可是,他知道,纪晓芙也知道,能压垮他的东西太多太多了,但他只能一个人撑着。原先是一个明教,阳顶天失踪后,他独自一人打理明教,背负了无数的骂名和重压;现在,他多了牵挂,他便更加不能倒下了……
他转过身,逆着光冲纪晓芙浅浅一笑,重压之下阴霾在见到她的那一刹那尽数散去:“我惜命得很,你不杀我,没人能杀我。”
纪晓芙鼻尖一酸,急忙背过身装作去寻东西的模样,小心翼翼地藏起了眼角的泪珠。她值得杨逍付出性命去爱,杨逍亦值得她付出性命去爱,纪晓芙只恨自己身在峨眉,教那俗世的正邪之念束缚了许久,如今总算脱离峨眉,可她已觉自己离得太晚,错过了许多。
她有一下没一下的翻弄着遮盖在柴火堆上的油布,早被杨逍沾满的心,全部心思都落在他身上。他说他不在意“噬情蛊”,可是她在意,她不想他这么痛。
忽然,“呛”的一声,像是铁器落地的声音自柴火堆里飘散出来。纪晓芙“咦”道,急忙将油布整个掀开,从里面取了根粗些的木棍,仔细翻找着那属于铁器的声音。果然不错,柴火深处的地面上躺了个小臂长短、沾满泥土的东西。纪晓芙一面用木棍将那东西拨弄出来,一面着急唤了杨逍。
杨逍将那物什拾在掌上,他盯着瞧了片刻,快步走在马儿旁边,自马背上取下水袋,腰间的帕子教他抽了来蘸水抹上那物什。清水沾去表面的泥土,隐隐露出的真身在日光下竟是明晃晃的一片。土色渐褪,那物什原形毕露,是一柄匕首。
“杨逍等等。”纪晓芙低唤一声,她看得仔细,在那擦拭匕首的、沾了黄土的白帕之下,她隐约瞧见了一些另类的颜色,她从杨逍手里顺过帕子,指着那几块和黄土粘在一起,因水化开的颜色问道,“这些是什么?”
第一百零九章:原形毕露
只见那沾了水的白帕子将黄泥沾湿,一片黄拉拉的泥浆下正显出几小块接近黑紫的颜色,却也说不上是紫,倒有几分淡淡的红色。杨逍伸手探上那些奇怪的色块,指尖撵了带着此类色块的黄泥摩挲了几下,凑近鼻前轻嗅。土腥气太重,这匕首又在此空置了多年,上面的味道早就消散了,根本不知那色块到底为何物。
他拭去指尖的黄泥,另一只手捏着匕首,一面将水冲在它没被湿帕子擦过的那面,一面仔细地用帕子擦去匕首表面的黄泥。
正如他所料,黄泥是附在那层颜色怪异的色块上的,虽沾水化开了些,但那色块总是不易擦掉的。连带刀把,整柄匕首上尽是黑红黑红的色块。除去大意擦掉的那一面,刀把上的色块形状更为明显。
杨逍捏着匕首递到纪晓芙眼前,自信地扬眉笑道:“这柄匕首就是凶器,上面粘的,是血。”他摩挲着刀把上残留的血迹,用自己的手握上去比了比,接着道,“赫吉儿认识凶手,所以凶手才能趁她不注意的时候,一刀致命。”
纪晓芙“咦”了一声,歪着脑袋疑惑地问道:“你怎么知道赫吉儿和凶手相识?”
杨逍轻笑出声,把匕首递给纪晓芙,他也不答她所问,反而反问她道:“如果你要用匕首杀一个人,你会怎么握?”
纪晓芙接过匕首,在手里把玩片刻,闻杨逍之问,她如言将匕首握在掌心:“这样。”只见她将匕首刀尖紧贴小臂,刀把紧紧扣在掌心,正是正握匕首待敌的模样,如此既能令对方放松警惕,亦能令自己更快地出手杀人。
杨逍眉眼挑起,满意地颔首笑道:“你我相识,若要你拿匕首杀我,你又会如何动手?”
纪晓芙心有疑窦,听罢杨逍的话,她垂眸看了看掌中正握的匕首,在杨逍面前比了比,又嘟囔着嘴低低呢喃着“不对”。随即她将手中匕首转了个方向,刀尖正对杨逍,刀把反握掌心。若是和要杀之人认识,那么,此种杀人手法便是最合适不过的了。
既知道了赫吉儿死于熟人,纪晓芙的脑海里便接连过了好几个人,直到思绪骤停,一个人的名字缓缓出现在她记忆里,她双眸微瞪,张大了嘴愣愣地看向杨逍:“你是说,杀赫吉儿的人是……可这和汝阳王又有什么关系?”
杨逍摇了摇头,低声说道:“塞克里说过,杀赫吉儿的人和杀她亲朋的人不是同一批,只不过杀她们的人应该是为了帮凶手除去后患。他们做得很干净,是经过训练的杀手,所有的痕迹都被清除了。凶手没料到我认识赫吉儿,也没料到我会来查赫吉儿的死,真正暴露他的是这把匕首。”
纪晓芙眉头微皱,用帕子抱起匕首藏在腰间:“你还要找沙赤纳,是吗?”
杨逍低笑一声,眸眼微垂,却正正好好对上她澄澈如水的双眸,深邃的目光直入心间,瞧得她面色泛红,他勾唇一笑,收起玩味的眼神柔声说道:“他能解噬情蛊,为何不找?而且,他会来找我们的。”
“嗯?”纪晓芙不解。
杨逍道:“如果我所料不错,那批杀手是汝阳王的人,知道我中噬情蛊的还有一人。”他言语微顿,抬眸瞧了纪晓芙一眼,道,“是汝阳王。中了蛊就一定会寻解蛊之法,苗疆之行必来。你我驾轻就熟的闯入苗疆,又直扑赫吉儿家,他一定猜到我与和赫吉儿相识,他怕匕首被你我发现,一定会想尽办法出现在我们身边。”
他说到此处,纪晓芙便已经全部明白。赫吉儿之死的真相浮出水面,噬情蛊又能得解,她与杨逍何乐而不为?
忽然,林子的不远处传来阵阵刀枪剑戟的“铮铮”碰撞之声。听其中气息,当是多人在追杀一个武功不大好的人,似乎还能听闻一二利器划开衣物、刺入皮肉的“噗噗”声,却也不知伤的是被追之人还是追杀之人。
杨逍、纪晓芙对视一眼,心道一句“来了”,两人微微颔首,脚下生风,踩着树梢往打斗声传来的方向掠去。他二人不急于露面,只选了一棵浓密的大树,缩身藏在树冠之下,那地方刚刚好能瞧见前边人的打斗。
那些人打得激烈,七八个身穿黑衣黑袍、手举大刀的人将一个个头不太高的男子围在中间。看男子的服饰,竟是苗族人,然追杀他的人却清一色的中原面貌。男子使的是苗疆惯用的双手弯刀,黑衣杀手用的是中原随处可见的大刀,虽瞧不出他们是何许人,但蹲在树冠下的两人却早已心知肚明。
两人对视一笑,前后飞身踩入黑衣杀手的包围圈里。黑衣人只觉得自己眼前闪过两道红白身影,下一刻,耳畔是疾疾的风声和隐隐的破空之声。等等,破空之声!黑衣杀手大惊之色,慌乱中举着大刀在胸前胡乱挥舞。果然,毫无用处。风声渐散,八个黑衣杀手瞪大了双眼,不敢置信地倒在了地上,约有半刻,终于气绝的黑衣人喉间显现除了一道浅浅的血痕。
男子浑身上下多伤,踉跄着从地上爬起来,两三步走到杨逍、纪晓芙面前,只见他将双刀背在身后,两手抱成拳头,对着二人齐胸施了个中原的礼节,道:“多谢两位恩人的救命之恩,沙赤纳不敢忘。”
提及“沙赤纳”三个字,两人相视一笑,杨逍不动声色地挪了半步,侧过半个身子把纪晓芙挡在身后,他仍是面含微笑,拱手还礼,却张口便问:“阁下是沙赤纳?赫吉儿的徒弟?方才,那些黑衣人为何杀你?”该问的还需问上几句。
沙赤纳点了点头,亦是谨慎地问道:“恩人是……”他作沉思样,半刻后续上前边的话道,“师父说当年是一个名叫‘杨逍’的人救了她,恩人可是杨逍杨先生?”见杨逍点头,他便接着说道,“师父一家为人所害,当日我不在家中,后来才知师父她……那些黑衣人就是杀害我师父的凶手,这几年我躲躲藏藏,可还是被他们发现了。”
第一百一十章:解蛊三策
纪晓芙的目光在那群已经断了气的黑衣人身上来回打量了个遍,却不想他们做事异常谨慎,浑身上下惟有黑衣黑袍大钢刀,根本不留下任何一件足以证明他们身份的物件。只是,即便如此,在早已浮出水面的真相之下,如何会不知这些黑衣杀手的身份?
早在十六年前,汝阳王便盘算着要从赫吉儿手上弄到苗疆的巫术和蛊术,然而,他没想到当年的一念在今时却阴差阳错地成了关键。夺噬情蛊,和灭绝师太联手,当年的计划在其中占了无比重要的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