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逍微微皱起眉头,顿了顿脚步,望着她急切的神情,一字一顿的缓缓说道:“我,也受伤了。”这一次他没有装,拐进转角后,整个人全靠在了纪晓芙身上,接连不断的低咳和殷红的血丝怎么咽不回肚里了。

“你……”纪晓芙手忙脚乱的扶住他,胡乱摸了一把,从腰间摸出一块洁白的帕子递到杨逍嘴边,“你再撑一会儿,前面就是我的房间了。”她一面扶着他,一面低声埋怨他不拿自己的性命当回事儿。

他却浅浅笑道:“我的心给了你,我的命也早就给你了。”

“你快别说话了,我让赵叔去城里请个大夫。”她搀着杨逍在圆桌边坐下,紧拧着眉头要往门口走。

杨逍不舍她走,遂急忙站起身,一把拉住她的玉腕,咳了一声,他虚弱道:“别走。”他踉跄的倒回圆凳上,右手仍牢牢拽着纪晓芙,“不用请大夫,我方才用‘乾坤大挪移’把纪前辈所中的‘玄冥神掌’渡到了自己体内,他没事。”他微含泪光的眸子落在纪晓芙身上,带着十分的恳求柔声问道,“晓芙,陪陪我,好吗?”

听到他说把“玄冥神掌”之力从纪英身上渡至他身,纪晓芙不由慌了神,她怎会不知“玄冥神掌”的厉害,刚才纪英中了玄冥神掌的一幕已经教她十分后怕。杨逍对她、对纪家已经仁至义尽了,若是从前,他何必救人?

纪晓芙生怕激起杨逍的伤势,遂只得顺着他一并坐下,细声安抚道:“我不走,我房里有金疮药,我去拿来给你治伤。”

杨逍面色格外苍白,整件雪白的衣袍好像那次在峨眉山一样淌满了鲜血。他一只手撑在桌上,一只手缓缓松了开,翕动着干裂的嘴角低声应了一句“好”。

杨逍不喜在外人面前示弱,不论是敌人还是属下,他永远都是凭着坚韧的毅力强打精神,有时候是不能,有时候是不愿。正如与汝阳王双双对峙之时,他不能让蒙古人看到他的虚弱,否则他如何护得住纪晓芙?又如塞克里、苏桓儿那一众属下,在明教众人的眼里,杨左使所向睥睨,可与九天神仙匹敌。能伤杨逍者,天下少有。

纪晓芙取来伤药,甫解下杨逍的衣衫,便教他身后极其狰狞的伤口吓了一跳。纵横交错的鞭痕竟深可入骨,血肉模糊的攀在他背上,还有那鹿杖客抓的十个血洞,好像要将他的五脏六腑挠出来一样,几见脏腑。

金疮药缓缓撒上冒血的伤口,一声低吟从杨逍嘴里吐出,他撑在桌上的手紧握成拳,半垂着脑袋,颤颤巍巍的忍着后背传来的阵阵钝痛。

鞭伤倒也无妨,他早年习武、闯荡江湖的时候就受过很多伤,惟鹿杖客那两爪伤地厉害,像是要将他整个穿透,竟有几分“九阴白骨爪”的味道。所幸鹿杖客所习乃“虎爪拳”,较之成名绝技“玄冥神掌”弱了不少。

白药落入血洞,杨逍挺着的后背颤了几分,挺得更直了,时不时的轻咳和嘴边隐隐冒着的血迹都宣示着杨逍此刻的伤势之重。纪英的金鞭还不至于如此厉害,是玄冥二老的“玄冥神掌”之力不断的在他体内来回冲击,再加上“虎爪拳”之伤,内里外里皆是如坠冰窖的寒冰之气。他倒是仗着自己武功好,一点儿也没让纪晓芙发现。

待纪晓芙小心翼翼的上完药、裹好纱布,杨逍深吸几口气缓了缓,从桌边站了起来。纪晓芙要拦他,他却微微一笑,往里屋走去,纪晓芙稍显惊诧,喊了声“杨逍”也急忙跟了进去。

甫进里屋,对此熟悉至极的纪晓芙一眼便瞧出了屋里摆设有些不对,她呢喃一声“奇怪”,还未认真去瞧就见杨逍如入己家一样,极顺手的打开衣柜,翻拣几下从里面挑出了一件带着几分浅蓝的长衫套在身上。

纪晓芙瞪大了双眼望向衣柜,那里面怎的有一半是杨逍的衣物,还有一半……似乎是她的?她幼年拜入峨眉,家里自然是不会背上这么多衣衫的,仔细瞧那衣衫,还是极新的料子。

杨逍微一挑眉,垂了垂脑袋同她道:“你回家时我见你房中没有合身的衣物,便去城里买了些,连同我的一起挪过来了。”他抬手揉了揉下巴,撇嘴说道,“若我没买衣物,今夜恐怕要在你房中将就一夜了。”

“你……”纪晓芙含泪的双眸对上他的目光,半天才道,“你一开始就猜到了我爹会打我,从我回到纪府的时候起,你就已经准备替我挨爹爹的鞭子了,是吗?”

杨逍眉目一扬,意味深长的“嗯”了声,随即又乖巧的点了点头。

纪晓芙抽了抽嘴角,拉着杨逍从里屋出来,坐定在圆桌旁,她忽而十分严肃且认真的沉声问道:“杨逍,我大伯一家到底是怎么回事?爹爹说他亲眼看见你杀了大伯,可你,你怎么会……杨逍,你莫要骗我,我从来都是信你的。”他仍是笑着,可纪晓芙总在他眼神里瞧出了几分复杂和踌躇,那个原本呼之欲出的答案忽然哽在喉头,心底没来由的慌乱起来。

果不其然,片刻之后,那个令她魂牵梦绕的声音在她耳边缓缓响起:“纪文涛,是我杀的。”

第六十九章:意料之外

“什么!”纪晓芙大惊,“噌”一下从圆凳上窜了起来,她踉跄着脚步连连后退,直到背靠墙壁才寻得那么几分清醒,“原来,爹爹说的是真的,大伯真的是为你所杀,所以你一直都在骗我,什么惩恶扬善、什么驱逐胡虏,你们明教从来就是魔教,我竟然傻到相信你,相信纪家的仇人……”

她恍惚间觉得那片属于自己的天崩塌了,曾经所有的一切接二连三的浮现在她脑海里,一幕幕的承诺和鲜血,长了极丑陋的五官回荡在她眼前,散发着阴阴的低吼和发狂的嘲讽。

杨逍没料到她的反应会如此激烈,愣了好久才小心翼翼的往前跨了几步接近她,可她却像只受了伤的小猫,惊恐的躲避着他伸去的手。他看得分明,纪晓芙环抱着双臂缩在墙角,整个人都恐惧得发颤,一滴接一滴的泪珠“啪嗒啪嗒”的往地上落。

“晓芙……”杨逍伸在半空的手空抓一记,悻悻的收在袖里,他刚要开口同纪晓芙说点什么,却听房外一阵怒喝,“杨逍,你既已自认罪行,且来受死吧!”

杨逍望了眼纪晓芙,轻声叹了句“好吧”便甩袖推门而出。

门外立着的正是纪晓芙之父纪英,他方才来瞧纪晓芙却正好教他听到了杨逍向纪晓芙坦诚自己杀了纪文涛一事,他登时就火冒三丈,抽出卷在腰间的金鞭怒视杨逍。这回是杨逍亲口承认,加之纪英亲眼所见,纪文涛之死已经无可厚非,便是杨逍出手救过纪家,那也难抵他劣迹斑斑。

甫见杨逍出门,纪英手腕一甩,如蛇的金鞭已经朝杨逍腰间缠去。杨逍皱了皱眉,似有了几分不耐烦,他沉声一叹,双指迎着鞭风挡去。鞭稍未触到他分毫衣角,便温顺的停在两指间,那凛冽的力道片刻就教杨逍化作虚无。

纪英猛力一抽,欲将金鞭收回身旁。岂想杨逍内力如此强劲,他连连出招,那鞭子就是稳稳地躺在杨逍指间,半分都不曾动过。他杀不了他,从见到杨逍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自己没有能力杀了他,即便现在杨逍身受重伤,他亦不能伤他分毫。

两人正僵持间,纪晓芙忽的闯出房门,随在她身边的佩剑已经出鞘,直指着杨逍:“杨逍,你是不是要连我也一起杀了!金鞭纪家到底哪里得罪了你,你竟要这般报复我们……”

姑娘家总爱多想,不过须臾间,她便将纪文涛之死还有杨逍与她之事联系在了一起,藕断丝连的恩恩怨怨仿佛被人用笔墨写成了传书轶事

大约是多年前,杨逍与纪家有了矛盾,而后年少轻狂的他出手将纪文涛一家赶尽杀绝。多年之后,他为报复纪家,竟教纪家独女纪晓芙爱上了他,爱得这般深沉,故事的结尾却是杨逍杀尽了纪家人。

杨逍愣愣地回头望向纪晓芙,眼下这状况他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啊,只是他当真没有同纪晓芙说谎,纪文涛是他杀的,应该也算是他杀的了,他也没有存什么戏弄她感情的意思。他爱惨了纪晓芙。

他松了手,挪着步子慢慢走到纪晓芙面前,他有些心疼的望着她,不由自主地抬手想替她掩去遮挡了眼角的鬓发,他抿了抿嘴,苦笑道:“你这么认为也无妨,剑在你手里,你大可以杀了我替你大伯一家报仇。”

他挂在嘴角的笑意愈发明显,浅浅的透着几分宠溺,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覆上纪晓芙握着剑柄的手,冰凉的直戳她心底。就好像当初他们初遇时一样,他握着她的手,把长剑一点一点往心口移。他笑得那样轻松,却将一整颗心都掏给了纪晓芙。这一次,他没有停,长剑顺着他的力道划破浅蓝的外衫,缓缓刺入皮肉。

“我给了你那么多次机会,你怎么就不知道珍惜呢?”杨逍低声叹着,他的气息有些颤抖,颤得厉害了又带起一阵轻轻的咳嗽。

一股怯意自纪晓芙心底油然而生,握着剑柄的手已经不由自主地松了,掌心沾满了薄薄的汗珠,可是杨逍握得是那样的紧,根本不给她松手的余地。纪晓芙只觉自己的心快要跳出喉咙了,这一刻她脑子里没有什么仇人、魔头,她仅是不想让她爱的人死。

“杨逍,你干什么!快松开!”纪晓芙大声候吼着,另一只手急忙去推杨逍。

杨逍猛咽下喉头的淤血,踉跄退了两步,抿紧了煞白的唇轻轻笑道:“你总是这样心软。”他叹了声,宠溺的望着那双清澈的眸子,“我都说了,只有你才有资格杀我,只有你才能让我心甘情愿的为你付出一切。”

长剑一点点刺入心口,杨逍面带笑意的紧紧握着纪晓芙的手,让冰凉的剑锋将自己送入死亡。纪晓芙拼命地拔剑,可杨逍这一次竟真的冒出了一心求死的念头,抓着她的手一分不松,她哪里抵得过杨逍的内力,就算他身负重伤,那也是纪晓芙所不能及的。

寂静的院里忽然呼啸而过一阵劲风,纪英手里的金鞭“呼啦啦”卷上杨逍的臂膀,猛将他一拽,总算是把长剑从心口拔了出来。杨逍只顾逆着纪晓芙的力道,哪里想到纪英会出手阻他,何况纪英是最希望看见他死的那个。

力道骤卸,杨逍教一身伤口惹得钝痛非常,抚着胸口连退数步。纪晓芙低呼“杨逍”之名,急忙上前扶他靠在自己肩头,红肿得不能再红肿的眼眶又落下几滴晶莹的泪珠。

“爹?”纪晓芙疑惑的唤了声,同时心底却暗暗有几分庆幸。

杨逍亦愣了愣,把目光移到了一旁仍紧握金鞭的纪英身上,一双英眉微微挑动,他沉声笑道:“这是纪前辈第二次放过杨某性命了,晓芙优柔寡断的性子倒是从前辈身上遗下来的不假。”

纪英未理他此话,只径直说道:“纪某自认不是不辨是非之人,杨左使武功盖世,却为晓芙受下老夫三十余鞭,又接连救我纪家与汉阳百姓,纪某尚没有老眼昏花,今日与左使一见,老夫,敢问杨左使,我大哥之死可另有隐情?”

第七十章:真相是真

杨逍双眉微挑,意味深长地望了眼纪英,又回望了眼纪晓芙,他轻勾嘴角,浅浅的笑道:“杨某果然没有看错人,纪前辈,请。”他做了个“请”的模样,捂着胸口的剑伤头一个往房里走去。

纪晓芙道他强撑,急忙跨出两步,一双冰凉的手轻轻搀上他的臂膀。纪英也不多言,卷起金鞭亦随杨逍入了房中。

杨逍不急于解释,他挪了几步,执起圆桌上的茶壶倒了盏温热的清茶递到纪英面前,一面有纪晓芙小心翼翼的处理伤口,一面他低叹出声,却有几分不情愿的解释起来:“十七年前,我无意中救过纪文涛,是他,死皮赖脸的追着我,要与我结交,我实在受不了就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