虬髯大汉心中生怯,急忙环顾四周寻那狂风起处,但他所见却是一片安安静静、浑然无声的荒漠。大汉吞了吞口水,暗道这气候不该有如此变化,怎只片刻狂风?多年做沙匪练就的警觉教他不由自主地紧盯空无一人的荒漠,仿佛那一处正有道无形的目光瞧着他,看得他心底发毛。

他手下仍欲冲杀一番,刀枪尚在张三丰一臂之外,他们便觉自己像是被一堵墙给拦住了,除了往后退再没办法前行半步。正当惶恐间,眼角隐约瞟过一抹洁白无瑕的身影,正要凝神去看时却找不到白影分毫踪迹。

虬髯大汉怒骂一声,伸手急急擦亮了双眼,然他双手尚未拿下,便教一股强劲的气息前前后后紧紧包围了起来。须臾半刻,他未来得及出拳,整个人就与他那些手下一般瞪着惊恐无比的双眼,被定在了原地。

他们未看错,只是他们目力不好,实在看不清掠过眼前之物到底是人是鬼。张三丰却是看得分明,那人身负绝世武功,踩着轻功游刃有余地掠在这一众人间,好似是有意戏弄一二,又好似当真同他们玩起了捉迷藏。

那人驻步张三丰面前,一袭轻薄的白衣迎风飘扬,竟教张三丰在他身上瞧出了几分仙风道骨、天外来客的姿态。他双目微扬,对上张三丰的目光时却放下了一身桀骜,恭敬地抬手作揖,沉声见礼:“晚辈见过张真人,久仰真人大名,不想今日有幸一见。”

张三丰回声道谢,要问他姓名,那人却微微勾唇,与他道:“晚辈姓名不足挂齿,张真人超然脱俗,何必拘泥于别号?”

张三丰轻笑几声,他修行近百年,哪想今日教一个二十上下的年轻人教育一番?西域还真不乏能人异士。紧紧一见,张三丰便察觉此人的内力深不可测,这般年轻却有如此作为,他只道此人前途不可限量。

那人又同张三丰一揖,道:“晚辈正要往格勒城去,当与张真人同路。”他浅浅一笑,顺手从腰间取下水壶和干粮递给张三丰。

张三丰慧眼识人,一眼便知他胸有大义,遂接过水壶、干粮同他一路而行。

“当年若非左使相救,贫道恐难再回武当。”张三丰话中有话,一面与杨逍道谢,一面提点殷梨亭,好教他平心静气。

杨逍不愿受礼,急忙拱手道:“张真人武功非常,杨逍岂敢居功?”

他还欲说些什么,然一股甜腥直冲口鼻,身子一歪,偏头呕了好大一口血。那血似无穷无尽,顺着嘴角连连滴落,将一身满是血污的衣衫又浸透了一回。杨逍只觉胸中钝痛,下意识伸手要捂胸口,可胸前满是伤痕,右手生生停在一拳之外。他低声苦笑,伸在胸前的手颤了颤,握回拳头重重抵在地上,薄薄的唇拼命将血抿回嘴里。

张三丰眉目一紧,刚要开口便教杨逍之言打断。只见他阖眸喘息片刻,强行从地上站起身,裹着布条的左手大撩衣摆,“噗通”一声半跪在张三丰面前,他双手高举头前,郑重地抱拳垂首:“杨逍,跪求,张真人救救晓芙。”

他虚弱至极,然此刻咬字却异常清晰。杨逍何时求过人啊,他何时跪在地上求过人啊?他连阳顶天都没有求过!为了那个刻在头上的姑娘,什么桀骜、什么气节,他都不要了。

张三丰愣了了片刻,当他将目光重新放到安静躺在墙角的纪晓芙身上,再将目光从纪晓芙嘴边移回杨逍时,他懂了。

甫入地牢的时候他还在疑虑杨逍怎会受如此重伤,便是中了软筋散也不至如此。如今细看,杨逍这一身伤痕是为纪晓芙所受啊,尚有衣衫遮挡,张三丰可能看不见杨逍胸前那些深可见骨的鞭伤,可他身上几乎不辨本色的血衣正倾诉着他为纪晓芙所有的付出杨逍的这条命自见到纪晓芙的第一眼便不再属于他。

张三丰神色复杂的望着杨逍,直到他的目光缓缓落在杨逍裹着布条的左手上,他心底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猛的一震,几分震惊、几分对小辈的心疼。

杨逍浑身上下的伤除了左手这一处再没有包扎过,为何包扎便可想而知。张三丰不知灭绝对门下弟子下了什么样的命令,只是从此看来,不仅多番虐打还毫无吃食。熬至今时,最苦不过杨逍,他是在以命护她啊!

第四十三章:转醒

听杨逍说及纪晓芙方才将注意力转到牢中墙角的殷梨亭眼眶欲裂,忽然发狠起来:“杨逍,你这妖人,竟然害晓芙至斯!师父,求您速速解开徒儿穴道,让徒儿将此人千刀万剐,为晓芙出气!”他见张三丰仍坐原地,心中顿时泄气,口里却依旧振振有词,“杨逍,都是你,都是你害了晓芙……”

杨逍低垂的头微微一动,双眼忍不住让纪晓芙那处看。忽然心底钝痛,他紧抿着唇强撑了很久才把涌上喉咙的淤血咽回肚中。

他承认,殷梨亭这一番牛头不对马嘴的话语中,惟有一句说的千真万确。纪晓芙有今日,如何不是他害的呢?若非古华派下的惊鸿一瞥,教他爱上了她;若非他一路纠缠;若非大都一夜荒唐,纪晓芙仍是当初那个天真单纯的峨眉弟子,可这世上哪里有如果?

张三丰低叹一声,起身行至纪晓芙身边。甫搭上她的脉搏未有多久,张三丰眉眼一震,头也未回便同杨逍道:“左使当知贫道救不了她。”他言语不清,殷梨亭听不明白,可杨逍却听得一清二楚。

“我知道。”他的头仍低低垂着,说这话的时候波澜不惊也看不清他脸上神色。

张三丰半扶起纪晓芙,双手抵在她身后。纪晓芙只觉体内顿时蒸腾起一股温热的气息,从头顶直达四肢,更缓缓包裹上她的七经八脉。

又过片刻,小腹的剧痛让她下意识皱起眉头,几声嘤咛随着背后愈发滚烫的内息呻吟出口。腹中像是被人拿了一根棍子使劲翻搅,搅得她喉咙口难受得紧,“哇”的一口接连呕了好几口黑血,那种教人当成臼来回捣的感觉终于消散了不少。

张三丰安置好纪晓芙,起身走到杨逍面前:“她体内的毒实在怪异,贫道也只能逼退半数,再过一二个时辰她便可醒过来了。”说罢,他欲搀杨逍起来。

杨逍双手一偏,忽然抬头,极认真地对上张三丰的双眸,郑重道:“杨逍斗胆,请张真人退了殷六侠与晓芙的婚事。”他一张嘴,满口的血便顺着嘴角流下来,可他不在意,猛吞了几口血硬是将话清清楚楚的说给了张三丰听。

张三丰还没说话呢,殷梨亭就已经暴跳如雷,要不是张三丰点住了他的穴道,只怕他此刻是要离开冲上前来将杨逍一掌打死的:“我不退婚!师父,你莫要听这魔教妖人的,他就是怕武当和峨眉联手对抗魔教。晓芙是被逼的,只要杀了他灭绝师太一定会把解药给我的!师父,你让我杀了他!啊!”

“梨亭,我且问你,是不是不管发生什么你都不会退婚?”张三丰本是不愿多管小辈的事,可事到如今他更了解的还是他这个徒儿啊。

殷梨亭面色忽然变得有些难看,他似乎已经猜想到了什么,几乎瞧不见血色的嘴张了张,终是避开了张三丰所问:“师父,您告诉梨亭,晓芙她到底怎么了?”有些事他想到了却又不敢去想,心底没来由生出几分反感。

“杨逍,你这个淫贼!”殷梨亭大声怒吼,浑身气血乱涌,他有些失神的喃喃自语,“晓芙,我是爱她的……我是爱她的……武当和峨眉的声誉怎么可以败坏?晓芙,我不会退婚,我会好好照顾你……”还未说完,他怒火攻心,一口鲜血喷到地上。

张三丰摇头轻叹,急忙伸手点住殷梨亭身上几个大穴,柔和的内力缓缓传入他的经脉。片刻后,张三丰收回内力,单手扶住殷梨亭同杨逍道:“杨左使快快请起,贫道已知左使心意,左使保重。”

杨逍岂会不知张三丰言下之意,他苦笑一声,亦同他道了句“保重”。

他求张三丰退了殷梨亭和纪晓芙的婚事只是为了让她少一层负担、让她可以名正言顺成为他的妻子,即便用不了几天他们都会死,可杨逍永远都记得,她对武当、对峨眉的声誉看得很重要。就算他们死在了一起,江湖也只会道是杨逍这个大魔头强掳了她,与她还有她所看重的一切都没有关系,不是吗?

约摸有半个多时辰,躺在稻草堆上昏迷了足有四日的纪晓芙终于迷迷糊糊的醒了过来,她双目未清,甫睁眼时便觉眼前有个极熟悉的身影,还没十分清醒,一声“杨逍”脱口而出。

杨逍闻声一震,急忙回身跑到纪晓芙身边,将她揽在怀里:“晓芙,晓芙……”他连唤了好几声,见她双眼已睁又紧张的问道,“你感觉怎么样?腹中可有不适?”

纪晓芙摇了摇头,却忽然在杨逍嘴角瞧见了一道未曾擦拭干净的血痕,她心下大惊,急忙从他怀里跳坐起来,这才看清了她日思夜想的人儿。那一身殷红教纪晓芙双眼刺痛非常,两行泪水从眼眶里滚滚滑落。

“傻丫头,你哭什么?”杨逍见她醒来心底十分欢喜,身上的疼痛早被抛到了九霄云外,他忽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血红的衣衫,皱眉问道,“可是吓到你了?”

纪晓芙张了张嘴,刚要说话就感觉嘴里一股咸腥,教她腹中难受得紧,忍不住侧身干呕,她呕得舒服些了,才回眸望向杨逍:“我记得我被丁师姐喂了药丸就昏睡过去了,这里……这里应该还在峨眉,你怎么……”她忽然惊道,“你是不是傻啊,为什么要来峨眉?你明知道师父要杀你,你应该,你应该离得越远越好,为什么要来啊?”

这么多天,杨逍终于能听到纪晓芙的声音了,他颤抖的伸出双臂将她紧紧搂在自己怀里,靠在她耳边低低的说道:“是,我就是傻。”

他喃喃自语道:“我在坐忘峰等了你两个月,有你的消息我怎么敢不来?我以为是你肯跟我回坐忘峰了,到了峨眉山下我才知道灭绝师太把你关了起来,我要是走了她就要杀你,你说我怎么可以抛下你不管呢?我想你想得食不甘味,能见你一面我为何要走?”

第四十四章:生不同衾死同穴

纪晓芙如何不懂杨逍的心意,只要有她的消息,哪怕是假的、哪怕是天罗地网,杨都会不顾一切的来闯。她都懂,她也想他啊,可是她心底既幻想着他来又幻想着他不来。如今听杨逍自己说起,她眸中泪水便已经止不住了。

“我昏睡的时候发生了什么?是不是师父……你武功那么好,作甚么要来受罪啊,峨眉哪里拦得住你。”纪晓芙哭得不能自已,她怕碰到杨逍的伤不敢乱动,躲在他怀里低低抽噎。

“我来陪你啊。”杨逍咧嘴一笑,此刻便是浑身钝痛也不觉得痛了,他半开玩笑的道,“你师父一心维护峨眉,这样的事她哪里会亲自动手?你们峨眉呐,除了你没一个好人。”

纪晓芙下意识的生了气,怒喊一声:“杨逍。”她的怒火忽然又降了下来,软软的靠在杨逍肩膀上,咬着唇低声说道,“不是的,静慧师姐、静玄师姐、贝师妹她们都是好人,就算……我是峨眉弟子,你不能这么说峨眉……”

见她将自己的玩笑话当了真,杨逍也不敢顺着话头继续讲下去,便挑挑拣拣把这几天的事同纪晓芙草草说了个大概:“晓芙,你知道我在坐忘峰见到铁焰令的时候有多欢喜吗?传信的人说你就等我一天,我怕我去得晚了就见不到你了。到了峨眉才知道你被灭绝关起来了,我就觉得自己心凉了,浑身发冷,她说只要我吃了软筋散就带我见你,我想见你,就吃了……”

杨逍从那天的离亭说起,再说到他和纪晓芙关在一起:“我以为你只是睡着了,和你说话的时候你还会答我呢,只有把你抱在怀里、感受到你气息,我才觉得自己不是再做梦,我当时就想着,能见到你真好,其他的我真的一点都不在乎。”

他抬手给纪晓芙抹去不断的泪水,又继续说道:“第二天你还没醒我就觉得不对劲了,给你把脉才知道你被人喂了毒,后来,丁敏君,也就是你的师姐来了,我问她要解药,她和我说了一大堆,但是我听明白了她是嫌你挡了她的路,早就存了折磨你的心思。慢说你中了毒就是你没有中毒,我也不会让她动你分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