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1 / 1)

“讲了!”宝珍道:“他们跟中了邪似的,一定要买那棚户区房子,且讲两家皆是工薪家庭,存点钱不易,留着往后有大事体好傍身,此趟能不劳烦就不劳烦了。”

沈家妈也有些生气:“啥叫大事体!婚姻大事不算,还有啥么算大事体!我看小赵蛮通情达理的,怎么爷娘倒是纸糊的栏杆,靠勿住!”

宝珍吃了两口泡饭,食之无味,赌气道:“无论是住棚户区还是小阁楼,我皆不肯,倒不如分手算啦,我又不是寻不着。”

听她这样讲,沈家妈又有些肉麻舍不得,到底他俩人谈恋爱也有三年快了,小赵又是瑞金医院医生,年轻有为,人卖相脾气皆出众,自己闺女几斤几两她心中有数,娇骄二气,惯坏了!她想想说:“我去见见伊拉爷娘父母,看能不能劝说的动。”

“没用场,他们铁了心的。”宝珍嘀咕。

“不管有没有用场,我总得去一趟,问问清爽清楚。”沈家妈是急性子,站起身就去抽屉里把一罐乐口福、一罐菊花精放进手提袋里,这两样东西还是上次赵庆文送来的,此趟又送过去,她想了想,多添加一袋葡萄干,等到赵家附近再买点苹果,这样一份礼算得体面了。

沈家妈见宝珍去漱口,她道:“碗筷你不用管,等我回来洗。”推开纱门下楼,正巧看见陈母站在门口和孙师傅讲闲话,她笑道:“小陈,得麻烦侬一桩事体,我以在出门一趟,中晌恐怕赶不回来,宝珍上夜班要困觉,最起码到两三点钟不会醒,阿鹂中饭要麻烦侬照顾一下!”

陈母笑起来:“侬尽管放心去!不过阿鹂真有口福,中晌,宏森夏令营回来,我买了交关很多小菜,正同孙师傅讨教哪能烧好吃呢!”

“陶阿姨不在么?”陶阿姨是陈家请来买汰烧做家务的保姆。

“陶阿姨在崇明的儿子结婚,请假走了。”

沈家妈“哦”一声,道过谢继续往楼下去,孙师傅接着讲:“我烧的糖醋小排,阿宝讲同光明邨卖的味道一色一样,我讲把侬秘决,旁的人我不屑讲.......”

是个阴霾天,晾衣裳的竹竿照旧满满当当一层又一层,穿堂风逼得紧,吹得内衣外衫猎猎做响,一件白色胸罩不慎掉落下来,搭在阿宝的肩膀高头,阿宝一把扯下来,仰起脖颈往楼上吼:“册那上海话中口头语,啥人啊!我要翻毛枪生气啦!”

" 阿芳,又是侬,侬可是欢喜我啊,今朝袜子,明朝奶罩、整天介整日里往我身上掉,是啥意思,帮阿哥我讲讲清爽!"

那叫阿芳的姑娘胀红脸骂:“欢喜侬个只鬼,我眼乌子瞎了!”

阿宝吹了声口哨:“不欢喜我是哇,这奶罩我不还了,拿来当口罩。”

“十三点!”阿芳把窗户呯呯关上了。

“哟,玩笑开不起!”

沈家妈恰出门,笑道:“这种玩笑好开呀!人家清白大姑娘,被侬羞色特被你羞死了!”她接过递给灶披间的薛阿姨,让伊有空还把阿芳去。

公用自来水旁边晒着一排刷干净的马桶,但总有股子淡淡的臭味从一个鼻孔进,又从另个鼻孔出,几只绿头苍蝇嗡嗡的爬。

两个妇女泡了一大脚盆衣裳,先洗内裤袜子这些小件,边讲话边搓揉,有人骑自行车过来,车后放两只竹编篓子,自家吃苞谷粟米野菜养大的公鸡,还有用黄泥包裹的红心咸鸭蛋,一个妇女问:“咸不咸,太咸齁嗓子!”

那人一口苏北话:“买回去吃就不咸,多耽几天会得咸。”把车子停牢,掀起筐盖,从里拿咸鸭蛋两只出来,跑到水龙头下冲洗,黄泥巴落在水门汀地上,一条条像黄鳝往下水道钻,鸭蛋露出青皮壳,壳里浸一圈黄晕,递到她们面前:“个头大,还是青皮。”

又走过个妇女来淘米,好奇的看两眼,插话进来问价钿,她觑眼将他打量,突然叫起来:“哟,你是张红旗?不记得我......我是阿庆嫂啊,我们在村里前后户,你都长这么高了,你爷娘父母身体可好?”

梁鹂在旁边刷牙,同她一起蹲在下水道旁的,还有牛肉面老板娘的二儿子建丰,建丰和她年纪相仿,他和乔宇陈宏森关系可以,却不大理睬她。

那人显然不太认得这位阿庆嫂,但她说的有理有据,如坐实一般,也只有半信半疑的信了,:“阿庆嫂,你住在这里?阿庆哥呢?”

阿庆嫂道:“阿庆在这片箍马桶、磨剪刀,磨镜子,有时也修修自行车换换轮胎,做些小本营生糊个嘴。”她抬手朝天上一指:“就那幢楼五楼的亭子间。” 那人虚妄的抬头看看,皆是窗户格子。

阿庆嫂又朝另两位妇女推销:" 张阿弟老实人,他说好一定好,那你们买点尝尝,要是欢喜,下趟再买。"又朝那人道:“你价钿便宜些,总要比农贸市场便宜,看在我的面子上,你再减掉两角。”

那人额上直冒热汗,抬起手抹了把,指上还有洗鸭蛋时残留的黄泥印,在眉心像点了颗痣:“使不得,亏本哩。”

阿庆嫂道:“什么使不得,看在我的面子上,我来做主,减掉两角,那买不买,不买是戆大傻瓜。”

上海的弄堂女人,皆算盘珠子拨的哧溜响,哪想不到占了大便宜,衣裳也不汰了,把湿手在围裙上擦擦,就围拢过来挑抢咸鸭蛋,路过两位也顿步,看上了大公鸡,叫嚷着要便宜。

阿庆嫂同样又作主减了价,那人满脸发红,汗水趟趟滴,眉心的痣也要化了,嘴里直咕哝:“亏本,一分不赚,白养鸡,白包蛋!”

阿庆嫂喊道:“快来买,便宜啊!”顺便把两只洗净的青皮鸭蛋塞进裤子兜里。

梁鹂吐掉嘴里的泡沫,给建丰说道:“这个阿叔太老实啦!所以被人欺负。”

建丰朝她横眼睛:“我晓得你看不起乡下人,我还看不起你呢!”气咻咻地脸也不洗,就走了。

第贰壹章

梁鹂凑近水龙头洗好脸,弄堂女人们皆笑吟吟的,那人调转自行车,跨腿骑上去,差点歪到下水道里,篓子里空了,他的表情也是空空如也。

梁鹂觉得他怪可怜,恶狠狠瞪了阿庆嫂一眼,沈家妈走过来交待:“阿鹂,早饭在桌上,我要出去一趟,帮宏森姆妈讲好了,中晌中午你去她屋里吃饭,还有,不要吵着小姨,轻手轻脚走路, 她来得会发神经!”把滑到胳膊肘的包带拉回肩膀,抚平腋下布料褶皱,穿的还是那件紫葡萄真丝衬衣,胸前绷掉的纽扣已经牢牢钉上。

上海女人总有为数不多的几件好衣裳,专门用于出门或见贵客穿的。

梁鹂上楼梯回家,大抵听到脚步声,陈母拉开纱门探出头问:“阿鹂,要吃红烧鸡还是喝鸡汤?”梁鹂礼貌道:“陈阿姨,我都喜欢吃。”

陈母松一口气:“那就喝鸡汤,我再摆点香菇进去。中晌早点过来吃饭。哦,宏森也要回来了。”

梁鹂答应一声,回到屋里,一片静悄悄,只有电风扇呼哧呼哧在摇头,她把杯子牙膏牙刷摆好,到阳台把毛巾晾起来,热气顺着纱窗缝往里钻,外面香樟树叶统丝不动,满耳的蝉声。

泡饭是温的, 汤水被米粒吸干,米粒泡胀的挤挤捱捱,她很快吃完一碗,拿起两片蜂窝糕,背起书包复又出了门,穿过弄堂走进另一幢楼里直上五楼,敲门压低声喊:“乔宇,乔宇。”一会儿听见趿拖鞋声,乔宇打开门让她进来。

入目是墙面贴满大大小小的奖状,这是乔母选的最醒目的一块地方,方便来人一眼看见,在她心里,此等荣耀,足够让十平米的仄逼亭子间,生生再多出十平米。

城厢老房子向来光线阴暗,又是面朝北,除一扇老虎窗,就没地方透光进来,大白天还是要开灯。吃饭桌子现在当成书桌,摆着录音机,还有几本书和练习本。乔宇看看钟道:“你最多待到十一点半,姆妈差不多辰光会回来烧中饭,她不喜欢有人来找我玩耍,这样耽误学习。”

梁鹂道:“我没找你玩呀,我是来请教学习的。”乔宇摇头道:“姆妈说过,教会徒弟,饿死师傅。”

梁鹂一脸神秘:“我不会让你饿死的。”她把蜂窝糕递给他:“这个给你吃。”

乔宇看着金灿灿像鱼翅的纹路,也很好奇:“这是什么点心,没有见过。”

梁鹂道:“听舅舅讲,这叫蜂窝糕,又叫黄金糕,是南洋那边的点心,光明邨只有一位广东师傅会得做,吃了黄金万两,你快吃,吃了买大房子。”

乔宇被逗笑了,他咬了口慢慢嚼,说:“味道真独特。”又道:“还有一块留给姆妈吃。”

梁鹂怔了怔.......那一块她原打算自己吃的,转念想,反正她想吃还有机会。去看他摊在桌上的书,是奥数练习册子,密密麻麻全是题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