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物质,他缺乏爱意和耐心,他恶劣的性格对年幼的林昭是灭顶之灾。可下一瞬间,他想到李棠馥和林威的两个孩子,下意识否定了这个想法。
这两个人也许更差劲。
他知道李棠馥现在有一儿一女,全部跟她姓。她也没有结婚,但依然跟画家在一起。他对她的生活不感兴趣,但确认如果林昭见到她,会产生痛苦。
可是……他捻了捻手指,上面还残留林昭皮肤的温度。他们血脉相连,注定要承受一样的痛苦。
林聿离开时林昭对他说会改密码,林聿一愣。林昭手扶在门上,说:“一个哥哥不应该不经允许进入弟弟房间。”
林聿微笑着,心绪起伏不定,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说:“可我们不只是兄弟。”说完不等林昭回答便离开了。
林昭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砰一声将门关上,整个人扑到沙发,过了会儿,又怒气冲冲地起来去改密码。
他找出一条毯子批在身上坐在沙发写卷子,却怎么也找不到其中一张。林昭思来想去只能是落在韩谦行家中,有些纠结地给他发了消息。
他没有告诉韩谦行自己离开的事情,走的时候不觉得,可现在想一想,无论如何,当初在他最困难的时候都是韩谦行伸出援手。现在不打招呼离开,不符合礼仪。
韩谦行没回,林昭把手机扔到一边,继续专心写卷子。写了一会儿疲倦感袭来,他放任自己陷入甜蜜睡眠中。
他睡了不到一小时,却做了许多光怪陆离的梦,醒来一时有些恍惚。放在头边的手机亮了一下,他口干舌燥地拿过来,一串没有备注的号码发来消息。他点开一看,司琛询问他是否有时间跟他一起吃一顿饭,他马上要离开飞往美国。
韩谦行依旧没回消息,林昭想了想,同意了。
过年的气氛依旧热烈,林昭到餐厅时一楼大厅几乎座无虚席。他们约的是中餐,一座二层楼建筑的餐厅,装修古香古韵。林昭跟着服务生往二楼包间走去,到了门口,服务员替他推开门,林昭对他说了句谢谢。
司琛坐在对门的位置,靠着窗户不知在看些什么。木窗开了一道缝隙,阳光落在他亚麻色的衬衣上,流光潋滟。
林昭站在门口,莫名其妙想起他们一起去看日出的那一天。光落在司琛睫毛上,时间的分针与秒针一起停止。那是很久以前了。
司琛出神望着窗外,小时候司岳华常带他来这里吃饭。老板是他一个朋友,已经退隐多年,手上戴着紫檀佛珠,司琛见他觉得和公园里打太极的老人没什么不同。大风大浪四十年,司岳华老了反倒平和。
司琛和他吃饭,一顿饭偶尔说说以前,司岳华从不避讳这种话题对当年十岁的他来说是否合适,甚至直言不讳,如果有人欺负你,你可以不问对方是谁,把刀插进对方身体。
于是十岁的司琛将刀插进绑匪的身体对方以为绑了自己能威胁到司岳华,但根本没想过,他对司岳华不值一提。
他在医院醒来时看见司明月愧疚的眼神,和站在她身后,第一次眼中有他影子的司岳华。司琛明白那眼神的含义,愧疚中又带着一丝欣赏。自此以后,司岳华常常将他带到身边。
道德不是美德。这是司岳华的座右铭,也是他一生践行的东西。
林昭轻轻发出一点动静,将司琛的注意力拉回来。他转身看江林昭将外套搭在椅子上。阳光将他一小片皮肤照得几乎透明,司琛怔了一下,心中再次回想司岳华的话。
道德不是美德。
56
与司琛的见面比林昭想象的轻松。他去之前做了许多准备,但司琛没做任何让他不适的行为。他们回到了曾经让林昭舒服的相处方式。林昭离开的时候,司琛问:“可以抱一下吗?”林昭犹豫了一下,答应了。
他没做别的,只是抱了抱林昭,然后松开。司琛将他送回家,林昭下车后,司琛摇下车窗,露出半张脸,对他轻轻点头,便离开了。林昭看着汽车消失在街角,心里一阵怅然。
不过这种怅然跟新生活比起来微不足道。周二时,韩谦行来到家里送那份试卷。这张卷子上的试题林昭几乎都做过,实在不值得韩谦行专门跑一趟。不过他既然来了,林昭也不会说什么。
他搞不懂他们之间的关系,不过他希望韩谦行不要打扰他尤其是考试之前。韩谦行送完卷子却没有要走的意思,他环顾四周,林昭从他身后转到身前,像一只阻止他在自己领地巡视的猫。
“你在看什么?”韩谦行摇摇头,“带你去吃饭。”他带林昭去一家还没开的饭店,林昭看见上次在车里见过的尚文宣。
他的头发从张扬的蓝色变成黑色,懒懒地靠着柜台,右手腕上戴着一串佛珠。看见他们来了,眼睛一亮。他先跟韩谦行打了招呼,然后对林昭笑笑:“好久不见。”
林昭对他点点头,尚文宣性格活泼,十分自来熟。胳膊一搭就要落到林昭肩膀,被韩谦行不客气地挥开。
尚文宣看看韩谦行又看看林昭,摸了摸鼻子,啧了一声,小声嘟囔:“又不是搭你。”说完又向林昭笑笑。
尚文宣开的创意餐厅,请他们试菜。许多菜林昭没见过,新奇大于口感。吃完饭后,尚文宣问口感如何,他实话实说,换来他们微微一笑,“创意餐厅就是这样,名头大于口感。”尚文宣眨眨眼睛。
直到离开餐厅,韩谦行才告诉他,尚文宣是京大的。“如果你考京大,他就是你学长了。”
因为这句话,林昭回家罕见失眠。他在黑暗中思考,不知道自己是否能考上京大。学校固然好,但以林昭现在的成绩并没有十分的把握。他当然有许多其他选择,但种子已经埋下,再看别的总觉得少点意思。
琐事也有很多,不过还在林昭能够接受的范围。林聿再次消失,林昭对此接受良好。他再一次许愿,许愿他和林聿隔着大洋彼岸永不相见。
这样他不必感受林聿的痛苦,也不必为自己的挣扎感到难堪。
开学那一天,林昭有些恍惚。坐在曾经的教室,看着周围的同学,谁也不知道他在假期经历了怎样的事情。他和他们一样,是马上要经历人生最重要考试的少年。
但林昭知道,有些事情腐烂在心底,将他深深埋葬。
林聿在春天的一次舞会上看见了李棠馥。她应该不知道他也在场。林聿在社交圈大放异彩,大家都喜欢这个漂亮彬彬有礼的青年。各种帖子应接不暇。
这次的聚会是和他一起练马术的安东尼邀请。他本来没想来,但安东尼已经在家中谈过多次,他不得不出席。
林聿亲切地问候安东尼的家人,和两位小姐在舞池跳完舞之后便隐身暗处。衣香鬓影,灯火辉煌。他觉得有些透不上气,独自躲在小阳台透气。
花园里的动静吸引了他,林聿望过去,看见一位穿着湖蓝长裙的女人和一个女孩交谈。花园中微弱暗淡的灯光照不清两人的脸,可女人声音传到耳朵里的那一刻,林聿瞬间确定她是李棠馥。
隔了数十年,李棠馥的声音仍然穿过时光唤起他骨血中的熟悉。
林聿双手撑在栏杆,李棠馥背对着他。和林昭不同,他对李棠馥的记忆十分清晰。他曾经觉得自己拥有世界上最好的母亲,所以才在家庭破裂后那么厌恶林威,但后来才发现,李棠馥并非如此,甚至不见得是一个好母亲。而他自己更像李棠馥。
她本质是个冷漠的人。这些是林聿长大后逐渐意识到的。那些深埋记忆中的事情浮出水面,林聿不得不承认,李棠馥或许从未爱过自己。她更像忠实履行自己责任的母亲。
他也不确定李棠馥是否喜欢过林威又为什么嫁给他,但他确认自己和李棠馥骨子里的漠然如出一辙证据是那年他在车上夺下林昭。
当时的他除了自己被抛弃的愤怒外,还藏着孩子的恶意凭什么我被抛弃,而你可以拥有母亲。
可怜的元元,从他出生起就注定不幸,而这不幸是他血脉相连的家人带给他的。
舞曲悠扬流淌,谈笑声此起彼伏,端着酒的侍从穿梭其间。林聿抬起头,今夜无风无云,天边挂着一两颗星子,隐隐绰绰。花园里的交谈声停止,他望了一眼,已经无人。他看着寂静的花园沉默片刻,忽然想知道林昭此时在做什么。
想到林昭,不免痛苦。他确定自己终其一生无法逃脱这种痛苦,曾将想过抗争,终究不敌。他又站了一会,转身踏入舞会,璀璨灯光落在他身上,他的影子孤孤零零。